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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将戏曲与宋辽战争

2017-05-27 09:48:33 来源:杨家将文化研究会 浏览:1092
内容提要:2015年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演讲稿
中山大学教授  康保成
第七集 
杨延昭的弟兄们——以《四郎探母》为中心 
今天,我们讲戏曲中杨六郎的兄弟们。
为什么不讲史书中的杨家兄弟呢?杨业不是有七个儿子吗?是的。但史书对杨家将的第二代只记录了一个杨延昭,也就是杨六郎。

2015年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演讲稿

中山大学教授  康保成

第七集 

杨延昭的弟兄们——以《四郎探母》为中心 

今天,我们讲戏曲中杨六郎的兄弟们。

为什么不讲史书中的杨家兄弟呢?杨业不是有七个儿子吗?是的。但史书对杨家将的第二代只记录了一个杨延昭,也就是杨六郎。还有一个延玉,在陈家谷之战阵亡了。所以除了杨延昭之外,史书只记录了杨延昭兄弟们的名字,而具体事迹完全没记录,所以我们只能讲戏曲小说。

在戏曲小说中,杨业的七个儿子从“大郎”到“七郎”,按排行每人都是“某郎”,这是虚构。实际上,除了“六郎”是对用来称呼杨延昭的,是把他看成是隋末“荣公第六郎”之外的另一个令对手畏之的“六郎”之外,其它的从“大郎”到“五郎”乃至“七郎”的称呼,全都是史书不载,文学作品想象出来的称呼。

要说戏曲中杨六郎的兄弟们,首先就得先说说那场史书中不载,但是在民间流传很广的“金沙滩之战”。

我们知道,在明代以后的戏曲小说中,杨家将的第二代,也就是杨六郎的兄弟们,除了五郎出家当和尚、四郎招赘番邦、六郎为宋朝镇守边关之外,其他四人都在金沙滩战役中阵亡了。这个悲壮的故事来源很早。在南宋,就有两种杨家将话本。其中一种是《杨令公》,另一种就是《五郎为僧》。这两个作品都没有流传下来。我们推测,《杨令公》讲的应当就是《李陵碑》的故事,而《五郎为僧》,很可能就是后来“金沙滩”的故事来源。因为五郎不可能无缘无故出家,他出家,应当就是在一次惨烈的战争之后。

元明两代的戏曲都提到了这个故事,但都没有正面描述,而只是从剧中人的叙述或唱词里披露出来。元杂剧《八大王》借辽国元帅韩延寿之口,说在两狼山之战前,宋辽曾在幽州有过一次大战,杨大郎假扮宋太宗,出北门交战,被长枪刺死;杨二郎在短剑下身亡;杨三郎被马踏为泥;杨四郎不知所在。

明传奇《三关记》,把两次战役说成是一次,也就是在杨业碰死李陵碑那一次战役中,长子延平死于战场,次子延挥马踹如泥,三子延定被擒不降,跳入油锅;四子延朗逃奔萧邦,五子延德五台山为僧,六子延昭为宋守边关,七子延嗣被乱箭射死。

明代小说《杨家将演义》写,在陈家谷之战前,一次宋太宗被辽军围困在五台山,杨业带领七个儿子前往救驾,结果大郎、二郎、三郎战死,四郎被俘、五郎出家。

郑骞先生认为,戏曲小说中的金沙滩之战,应当是从史书中的“高粱河之役”衍变而来。这一点,我们在第二集中已经讲过。

 

关于杨五郎出家

 

《杨家将演义》对五郎出家的过程有具体描述。小说写,五郎延德一个人冲出重围,想起当年在五台山,智聪禅师曾经送给他一个小匣子,分付他遇难则开。他打开匣子一看,见是剃刀一把,度牒半纸。五郎领会这是让他出家的意思,于是就卸下战袍、头盔,截短了头发,往五台山出家去了。《元曲选·谢金吾》中,奸臣王枢密对长国姑说:“想他哥哥杨五郎,削发为僧,这等怕死,也是有功劳的?”或许,在早期的话本中,杨五郎很可能是为了躲避战争之祸才出家的。佛教最忌杀生,出家便成了避祸的最好去处。明末清初李玉的《昊天塔》传奇,写五郎在那次恶战前,在全家人的见证下剃度出家,似有回护五郎、回护杨家将的意思。但这个写法流传不广。

晚清以来的京剧,五郎出家还是回归到元明两代的写法。《五郎出家》的本子一般接续在《双龙会》(《金沙滩》)之后,杨五郎的大哥、二哥、三哥战死,、八失落在番邦。此时五郎向宋太宗、八贤王和父亲杨继业苦苦哀求,要到五台山出家为僧,他的唱词有:这一阵杀得我心中害怕,你一刀我一枪谁肯让咱。”他避祸的心态是十分明确的。此时六郎、七郎也在场,父子四人哭作一团,令人泪奔。

但是总的来看,无论是在元杂剧还是明代以后的戏曲小说中,杨五郎都并没有看破红尘。他出家之后不仅协助六郎活捉了韩延寿、杀死了韩延寿,还协助六郎大破天门阵,这对于佛教来说,是犯了戒的。那他为什么还要出家呢?难道他像鲁智深一样,是个“花和尚”吗?但又不像,因为他不喝酒也不惹事,只为杨家将出力,为宋朝效力,很有家族意识、家国情怀。这是一位“爱国和尚”的典型。

杨七郎打擂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清宫大戏《昭代箫韶》(昆弋本),写七郎杨希在擂台打死潘仁美之子潘豹,被拘捕。吕蒙正审案,潘仁美、傅鼎臣到场。吕蒙正以“大言牌”明确规定“比武打死不论”为由,判七郎无罪,潘仁美则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双方面圣,圣旨判七郎削去官职,监禁三年。从此潘杨两家结怨。清宫皮黄本《铁骑阵》中描写杨七郎的故事最多。这个戏不仅在明场搬演杨七郎在擂台比武打死潘豹,与潘家结仇的过程,而且还刻意塑造了他在对辽作战中勇不可当、威风凛凛的形象,同时较详细地写了他招亲的过程。若要看杨七郎的故事,请看《铁骑阵》。

 

杨四郎:“身在辽营心在宋”的“卧底”

 

在杨家将第二代,最有故事的,除了杨六郎之外,就是杨四郎了。

元杂剧《八大王》写杨四郎不知所在”,只是说他失踪了,失联了,并没有说他被俘。明传奇《三关记》说他“逃奔萧邦”,还没说他招赘番邦为婿。到明代小说,杨四郎被迫入赘,成了潜入辽邦的“卧底”。

小说中的杨四郎叫延朗,这其实是史书中杨六郎的原名。杨四郎被俘以后,坚贞不屈,厉声高叫:“误遭汝所擒,今日惟有一死,何必多问?”萧太后令军校推出斩首。延朗全无惧色,泰然自若,说:“大丈夫谁怕死!要杀便请开刀!”说罢就准备慨然就诛了。但萧太后爱惜人才,杨四郎越是不怕死,她就越不忍心杀他,而且杨四郎长得英俊潇洒,于是萧太后好言劝慰,要把女儿琼娥公主嫁给他,把杨四郎招为附马。延朗沉思半晌,觉得现在死了也白死,不如暂时应承,暗中潜伏,以后再找机会报效宋朝。于是就答应下来,他告诉萧后,自己名叫“木易”,是宋军中的一名普通武官。萧后大喜,择吉日为木易和琼娥公主办了婚事。

那杨四郎潜伏下来,为宋朝办了什么事呢?

上次讲过,他和杨六郎的第三个妻子合作,与宋军里应外合,攻破了幽州,萧太后自尽,萧太后的女儿琼娥公主和他一起回归了宋营。这功劳够大的吧?

另外在此之前还有两件事,也不能不提。

一件事是,八王和寇准等十大朝臣所率领的宋军被耶律学古围困在九龙谷中,粮草已尽,形势危机。杨四郎明着为辽军先锋,暗中为宋军提供了二十车粮草,足足可以吃一个月。而且还放走了回东京搬救兵的孟良,使得宋真宗派出杨宗保、八姐、九妹等人,到九龙谷解围。这又是大功一件吧?

还有一件事更奇特,要不是“辽国驸马”的身份,谁也干不了。

一次,杨六郎患了重病,需要萧太后的头发当药引子才能治好。这是什么病啊?太奇怪了!令婆让人把此事告知四郎。四郎装作腹痛难忍,声称需要岳母大人的“龙发”。公主即向母亲萧后说明缘由,萧后遂剪下一握头发,使人交给驸马,驸马暗中派人送到宋营,问题不就解决了?

    可见,明代小说中的杨四郎,就是这样一位“身在辽营心在宋”的“卧底”。

    这里插一句,上党梆子有《八姐盗发》一剧,久已失传,《山西地方戏曲汇编》第三册有存目。该剧演的是佘太君身染重病,需要肖银宗(即萧太后)的“龙发”方能治愈。杨八姐、焦光普与肖银宗的驸马杨四郎合谋,让桃花公主给萧太后梳头的时候暗取一绺,带出宫来。这明显是从明代小说取材、改编的,剧中的杨四郎也在暗中帮助宋朝。据介绍这个戏是清代连台本戏《昊天塔》、《五绝阵》、《八姐盗发》、《忠孝节》中的一部。但奇怪的是虽然剧中的杨四郎暗中帮助了宋朝,医好了母亲佘太君的病,但在《忠孝节》(又名《三关排宴》)中,他还是被母亲佘太君逼死了,这我们后面再讲。

 

杨八郎:被拷贝出来的另一个杨四郎

 

清嘉庆年间的宫廷大戏《昭代箫韶》,不仅杨四郎招赘辽邦,而且还多了一位杨八郎。作品写,四郎杨贵在幽州救驾时被擒,不屈,经劝降,化名“木易”,与琼娥公主成婚。八郎杨顺在救援呼延赞时被擒,改名王英,假意降辽,与青莲公主成婚。四郎、八郎当然是“身在辽营心在宋”,但有时候在郡主的要求或胁迫下,也做一些有利于辽军的事情。《昭代箫韶》中对两位辽国郡主的描写,最值得注意。

作品写,当四郎和八郎的身世暴露之后,两郡主不仅继续向萧后隐瞒郡马的身世,而且还协助郡马,暗中多次帮助宋军。例如帮助孟良盗取以前杨业使用、流落辽邦的“九环神锋刀”,放走被擒的八娘,助宋破万弩阵,等等。但二郡主身份毕竟不同,她们有“夫唱妇随”的一面,但在形势对辽不利的时候,又自然地回归本国的立场。例如第十本,宋军大破天门阵,并乘机攻击辽营,形势危机,二郡主以自杀相威胁,逼二郡马行缓兵之计,迫孟良退兵。辽军韩德让、师盖二元帅俱被杨景“刺于马下”,辽营震动。二郡主以四郎、八郎妻之身份,请求德昭和杨六郎“可怜全城百姓”,暂停攻城。最后,二郡主终于向萧太后讲明四郎、八郎的身份,萧后“惊呆”,欲斩二女。二女反怪萧后招婿时“见识不明”、将女儿“错配杨家”。萧后后悔莫及。此时宋军攻城益急,萧后无奈,只得同意投降。萧后的两个女儿归宋,萧后伤心地说:“今此一别,何日重逢,痛煞我也!”杨景则回答:“自此两国通好,不绝来往音信,何必伤悲。”

很显然,杨八郎这个形象,完全没有自己的特点,而是被拷贝出来的另一个杨四郎。

    《昭代箫韶》中并没有探母的情节,但四郎、八郎双双招赘辽邦的描写,对后来的《雁门关》(《八郎探母》)产生了影响。而《四郎探母》的故事,则是把唐末五代时韩延徽的事迹、明末的《祥麟现》传奇、明代的杨家将小说杂糅在一起,加以创造的成果。

 

京剧《四郎探母》的故事情节

 

   京剧《四郎探母》,产生于晚清道光年间,大概是从山陕梆子移植而来的。戏的故事背景和明代小说没有什么不同,也是写金沙滩之战,四郎杨延辉被俘,宁死不屈,慷慨陈词。萧太后见四郎一身好武艺,又生得一表人材,于是好言劝慰,招降四郎,并把女儿铁镜公主嫁给了他。四郎化名“木易”,成为萧太后的乘龙快婿。 这个背景,与明代小说是一样的。

但后来的“探母”情节,写十五年后杨延辉回宋营探母,惹出一场风波,是《四郎探母》以前的戏曲小说所没有的。

《四郎探母》写,十五年来,杨延辉始终得到萧太后和铁镜公主的关爱,而且杨延辉和铁镜公主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但他的思乡之情,思念母亲佘太君的感情却丝毫没有减弱。

一天,辽国元帅肖天佐兵犯雁门关,杨延辉、铁镜公主也和萧太后来到前线,宋朝的佘太君和杨六郎领兵前来抵抗。四郎思母心切,决心要去和母亲见一面。但是没有令箭,怎么才能出关呢?他思来想去,无计可施,愁眉不展。铁镜公主见状,用语言试探,四郎终于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向公主坦白,并请求公主帮助自己回宋营探母。

铁镜公主抱着幼子向母后请安,看见令箭就放在太后的龙案上。她急中生智,在儿子屁股上拧了一把,儿子顿时大哭起来。太后忙问,阿哥为何大哭?公主说,这孩子该打。太后问,为什么该打呢?公主说,他要玩令箭,还不该打吗?太后说,他喜欢玩就让他玩吧,不过明天天亮前一定得给我还回来。

公主把骗得的令箭交给四郎,嘱咐他天亮前一定得回来。

四郎手持令箭,顺利出关,然后快马加鞭,直奔宋营。当他快要接近宋营的时候,被一员长得魁梧英俊的小将军俘获,押到中军帐下,来见六郎。六郎刚问了四郎几句话,兄弟二人便相认了。六郎领着四哥到后帐来见佘太君。母子相见,悲喜交集,抱头痛哭,互相倾诉离别之情。

四郎叙述了自己如何被俘,如何被招为驸马,萧太后和铁镜公主如何对他情深义重。佘太君则诉说了杨家将这十多年来的景况,并对萧太后、铁镜公主表示感激。这时,六郎把宗保叫进来相见,四郎发现他的侄儿,原来就是刚才带兵俘获他的那位英俊小将,十分高兴。接着八姐、九妹听说四哥回来了,也都到母亲帐上相见。一家人团聚,喜不自禁。佘太君吩咐八姐九妹,快带你四哥去瞧瞧你四嫂。

四郎的结发妻子孟氏,独守空房十五年,见到丈夫,竟然一下子昏了过去。杨四郎不停地呼唤着,八姐九妹给她喂水、揉背,孟氏才长出一口气,哭出声来。

正在这时,忽听得三更鼓响。杨延辉只得忍痛再与母亲、妻子和弟弟妹妹们离别。最苦的是孟氏,她泪如雨下,再一次哭晕了过去。

杨四郎刚过雁门关,就被辽兵拿下,押送到银安宝殿。萧太后一脸怒容,坚决要杀杨四郎。铁镜公主知道事情败露,就抱着儿子,来到银安宝殿,向母后承认了自己骗取令箭的错误,并且为四郎求情。其他的文武大臣也都跪地求情,但萧太后就是不松口。铁镜公主又在儿子屁股上拧了一把,她怀中的阿哥“哇哇”地大哭起来。公主索性把阿哥往太后怀里一塞,说,小畜牲,你也别闹,你爹活不了,你娘也不想活了。母后,以后阿哥就交给你了。

阿哥在萧太后怀里越发哭得厉害,萧家的几个兄弟趁机再为妹妹、妹夫求情。萧太后终于宽恕了驸马的罪过。于是,铁镜公主接过阿哥,和四郎一起叩头谢恩,一起风波得以平息。

 

《四郎探母》的主旨:诅咒战争,呼唤和平

 

《四郎探母》这出戏,许多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都演过,晚清的张二奎、余三胜、杨月楼、谭鑫培、梅巧玲、时小福,后来的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马连良、谭富英、姜妙香等,都演过这出戏。而且是常年盛演不衰,很受观众欢迎。下图是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1842—1882)扮演的萧太后和梅兰芳扮演的铁镜公主(梅兰芳纪念馆提供):

 

 

但另一方面,对这个戏的不同评价,围绕这个戏产生的争论,也一直不断。即便是到了改革开放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也还是有人写文章,否定这个戏。

否定者的主要观点是:杨家将满门忠烈,但作为杨家将的一员,《四郎探母》中杨四郎的所作所为与这种荣誉大不相称。甚至有人提出,杨四郎的行为是变节行为,《四郎探母》是歪曲杨家将、美化叛徒的戏。

我个人不太同意这种激烈的批判,因为人都有多面性,写出了人的多面性,写出了人的弱点,内心彷徨,进退两难,痛苦伤感,戏才感人。传统戏曲中的多数作品,非黑即白,泾渭分明,好人身上没有缺点,坏人身上没有优点。但《四郎探母》是个例外。

杨四郎固然不是英雄,他不是杨业、佘太君、杨六郎、穆桂英这样的英雄。而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大义凛然的英雄的。在元明两代的杨家将戏曲中,杨四郎逃奔番邦、杨五郎出家为僧,这两个人,就都有贪生怕死的弱点。贪生怕死是弱点,也是常态,不应当受到歌颂,但也不应当受到批判,而要看他以后做了什么。《四郎探母》的重点是写杨四郎对母亲的思念,所以他才冒着生命危险回宋营探母。

杨四郎隐姓埋名,成了辽国的驸马,这是无奈之举。汉代的李陵,在弹尽粮绝,援兵不至的情况下,无奈投降了匈奴。司马迁为他辩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杨四郎也一样。正因为无奈,不是他主动的、情愿的,所以他虽不值得歌颂,但值得同情。

其实杨四郎性格中有一个很鲜明的特点,就是“吃软不吃硬”。他初被俘时,也是准备慷慨赴死的。但萧太后和铁镜公主“软化”了他,于是他就半推半就地、不无痛苦地做了十五年的辽国驸马。但是他对故乡的思念,对母亲、对兄弟姊妹、对结发妻子的思念却日益强烈。他回宋营探母,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事实上,若不是铁镜公主用儿子感动外婆,他探母回令就会被萧太后斩首。

在宋营,与亲人瞬间的团聚,顷刻间又再分离,这是最感人的一幕。年迈的老母亲泣不成声,结发妻子独守空房十五年,刚和丈夫见上一面,即刻就要面对终生守活寡的命运。命运弄人、造化弄人,《四郎探母》写出了许多人的无奈。而这一切,都是战争造成的,所以我从这个戏里读出来的是:诅咒战争。

杨四郎“回令”之后,知道了事情真相的萧太后也面临两难的抉择。宋辽互为仇敌,特别是杨家将,更是辽邦最惧怕最仇恨的对手,所以理应杀了杨四郎。但这个“木易”,又是自己一手招赘的乘龙快婿。杀了他,女儿成了寡妇、外孙没了父亲。在女儿、儿子的劝说下,她顺坡下驴,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决定赦免女婿杨延辉。

但这件事就完全风平浪静了吗?不会!著名学者钱穆对《四郎探母》评价很高,他分析说:萧太后虽然赦免了杨四郎,但四郎内心自此以下,将永不得安静欢乐之一日。”(钱穆《中国近代学术论衡》这虽是对戏外故事的推量,但作为观众的体悟,却不无道理。只要宋辽战争不结束,只要两国依然互为仇敌,那杨四郎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做辽国的女婿,佘太君对儿子的牵挂,结发妻子孟氏对丈夫的思念,萧太后和铁镜公主对杨四郎的芥蒂,就永远不会终止。

《四郎探母》写出了丰富的、多层面的人情味。母子情、夫妻情、兄弟姊妹情。但杨延辉探母之后为什么不留在宋朝呢?不是他不敢,而是他不能。因为铁镜公主和他也有夫妻情,而且他们还有儿子,增加了父子情。所以即使杨延辉本人在宋朝和家人团聚了,他也不能离开他生活了十五年的辽邦,不然就拆散了另一个家庭。作品深刻地展示出杨四郎的双重人格和他进退两难的处境。这就是《四郎探母》的高明之处。它把一切矛盾纠葛,把杨四郎性格的矛盾,都围绕着宋辽战争的大背景展开。

退一步说,就算你不喜欢杨四郎,不同情杨四郎,甚至鄙视他的变节行为,但也可能会喜欢《四郎探母》这个戏。你不喜欢杨四郎,但你可能喜欢扮演杨四郎的演员,可能喜欢铁镜公主和扮演铁镜公主的演员。为什么呢?因为戏剧中的人物和戏剧作品是两码事。《四郎探母》是成功的,这就够了。它的独特的矛盾冲突与心理起伏,强烈的情感表现,婉转而凄厉的音乐唱腔,加上演员的精彩表演,就构成了作品的全部。而杨四郎的行为引起争议,这本身恰恰成了作品成功的一个标志。回到刚才讲过的,难道作品中的人物非黑即白就好吗?法国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的小说《九三年》,结尾写共和军司令郭文放走了冒着被捕的风险从大火中救出三个孩子的叛军首领朗德纳克郭文认为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小说中人物的做法引起了争议,但一点儿也不妨碍作品的伟大,它留给人们的思考是意味深长的。

《四郎探母》在晚清非常流行,成为许多地方的木版年画的题材,下图是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四郎探母》(采自王树村编著《中国戏出年画》):

可惜的是,以往多数人看到了杨延辉的性格矛盾、两难处境,分析了这个戏所写的“人情”、“人性”,但并没有对造成这种矛盾和处境的根本原因进行深入分析。2005年,中国戏曲学院新排演的《四郎探母》增加了一个情节,就是四郎返回辽邦之前,佘太君要杨四郎向萧太后转达:“宋辽战争几十年,两败俱伤甚惨然。若能议和免征战,黎民百姓得平安。”很显然,改编者参考了《雁门关》(详下文),把《四郎探母》潜在的主旨点明了。

《四郎探母》有没有本事做依据呢?

有人认为,明代小说《杨家府演义》中,四郎延朗在与六郎的第三个老婆重阳公主一起,与宋军里应外合,击败辽军,彻底归宋之后的母子重逢,是戏曲《四郎探母》的原型(张春晓《两宋民族战争本事小说戏曲故事演变》)。这有一定道理,请看作品写延朗见到母亲后的一段描写

却说六郎与延朗回无佞府拜令婆。延朗且悲且喜,言曰:“辽人捉不肖而去,幸萧后放释,招为驸马。一十八年未奉甘旨,死罪死罪。今日归拜慈帏,忽觉皓首苍颜,须信人生如白驹之过隙也。”令婆曰:“吾儿羁留异国,老母终日悲思。今日汝回,愁怀顿解。可着汝妻来见。”延朗唤过琼娥公主入拜令婆。令婆不胜之喜。延朗曰:“此女性颇温柔,儿得他看承,未尝少逆。”令婆曰:“亦汝之前缘也。须信赤绳系足,仇敌亦必成就。”言罢,令家人具酒庆贺。是日府中众人依序坐下,欢饮而散。

显然,这里所描写的母子间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四郎探母》乃至下面讲到的《八郎探母》均有一定的重合度。但战后母子重逢,与战争中回国探母,这两件事在性质上毕竟不同,《四郎探母》必另有本事。

明末的《祥麟现》传奇,在明代杨家将小说的基础上,虚构了杨文鹿赴辽议和的故事,大致情节是:

萧后令耶律休哥设天门以攻宋,成都人杨文鹿被派往边关议和。萧太后赏其才,不仅准予议和,而且将夜珠配以为妻,不使归国。文鹿在辽营发现了王钦若通辽的书信,于是就兵符潜遁入关,通报钦若罪。因伐辽有功文鹿得封高官。耶律休哥阵中亡故,夜珠代为统帅,在天罡阵中分娩,杨延昭破阵成功。后来,夜珠与杨文鹿所生的儿子已十三岁,于是夜珠奏明萧后入宋朝讲和《曲海总目提要》卷十四)

有学者指出,《祥麟现》传奇中窃兵符下三关的情节,对《四郎探母》有一定启发作用(张春晓《两宋民族战争本事小说戏曲故事演变》)。但是,这里缺少了“探母”这一核心情节。1981年,李一氓先生发表《读〈辽史〉—兼论〈四郎探母〉》一文,认为唐末“韩延徽”的事迹很可能就是“杨延辉”探母故事的本事。李一氓引的是《辽史韩延徽传》,其实《资治通鉴》卷二六九的记载更能说明问题:

刘守光末年衰困,遣参军韩延徽求援于契丹。契丹主怒其不拜,留之,使牧马于野。延徽,幽州人,有智略,颇知属文。述律后言于契丹主曰:“延徽能守节不屈,此今之贤者,奈何辱以牧圉!宜礼而用之。”契丹主召延徽与语,悦之,遂以为谋主,举动访焉。延徽始教契丹建牙开府,筑城郭,立市里,以处汉人,使各有配偶,垦艺荒田。由是汉人各安生业,逃亡者益少。契丹威服诸国,延徽有助焉。顷之,延徽逃奔晋阳。晋王欲置之幕府,掌书记王缄疾之。延徽不自安,求东归省母,过真定,止于乡人王德明家,德明问所之,延徽曰:“今河北皆为晋有,当复诣契丹耳。”德明曰:“叛而复往,得无取死乎?”延徽曰:“彼自吾来,如丧手目;今往诣之,彼手目复完,安肯害我!”既省母,遂复入契丹。契丹主闻其至,大喜,如自天而下,拊其背曰:“曏者何往?”延徽曰:“思母,欲告归,恐不听,故私归耳。”契丹主待之益厚。及称帝,以延徽为相,累迁至中书令。晋王遣使至契丹,延徽寓书于晋王,叙所以北去之意,且曰:“非不恋英主,非不思故乡,所以不留,正惧王缄之谗耳。”因以老母为托,且曰:“延徽在此,契丹必不南牧。”故终同光之世,契丹不深入为寇,延徽之力也。

按上述记载,幽州人韩延徽在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刘守光父子手下任职。公元907年(天祐四年),刘守光派韩延徽出使辽国,辽太祖耶律阿保机见韩延徽对他持节不拜,大怒,就将他扣留下来,让他去放马。后来,阿保机采用了皇后述律平的建议,重用韩延徽,让他作为主要的谋士。韩延徽建议阿保机采取种种措施,安抚和优待居住在辽地的汉人,所以汉人很少逃跑。

在契丹居住的时间长了,韩延徽和阿保机玩了个不辞而别,逃回汉人的领地太原。当时的晋王李存勖想要重用他,但晋王手下的掌书记王缄妒忌他,韩延徽怕了,就回到幽州探望母亲。探母之后,韩延徽最终又回到契丹,对阿保机说:“我思念母亲,想回乡探母,怕您不允许,我就自己偷偷地跑回去了。”阿保机待他更好了,让他当了宰相。他后来写信给李存勖,说自己回到契丹的原因是惧怕王缄的谗言,他还把老母亲委托给李存勖照料,并承诺:“只要我在,契丹一定不会南侵。”果然,在李存勖时代,契丹一直没有南下侵略汉人的疆域。

我们之所以说韩延徽的事迹是《四郎探母》的本事,原因有三个:

第一,在以往的历史文献或文学作品中,杨四郎从未叫过“延辉”,《四郎探母》给他起名“延辉”,与“韩延徽”其名不无关系。这一点,李一氓先生已经指出。需要指出,在明初杂剧《八大王》中,杨四郎名“辉”,无“延”字。郑骞先生认为:“四郎名辉,至今平剧《四郎探母》,四郎名延辉,盖始于此。”(《杨家将故事考史证俗》,《景午丛编》下,台北中华书局,1972年版,24页)这个推论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八大王》中四郎杨辉只是被提了一下名字,“探母”的故事全无踪迹。

第二,韩延徽的事迹发生在辽、汉之间,与《四郎探母》相同。

更重要的是第三,韩延徽私自回家探母,正是《四郎探母》的核心事件。特别是他对辽太祖所说:“思母,欲告归,恐不听,故私归耳。”与《四郎探母》主人公的言行如出一辙。

韩延徽的事迹在《辽史》、《契丹国志》、《资治通鉴》、《新五代史》等文献中都有记载。王夫之《读通鉴论》评价说:

韩延徽为刘守光所遣,入契丹,拘留不返,因教以建牙、筑城、立市、垦田、分族类、辨昏姻、称帝改元,契丹以是威服小夷,而契丹之俗变矣;阿保机之悍,亦自此而柔矣。非石敬瑭延而进之,莫能如中国何也。

韩延徽作为汉人,做了辽国的大臣,同时又念念不忘故国,回家探母,最后又回到契丹,做了许多有利于辽汉和解的事情。《四郎探母》的作者从这里取材,他的用意难道还不明白吗?

《四郎探母》的作者运用“移花接木”的手法,把小说戏曲中杨四郎招赘番邦的故事,与史书中韩延徽的事迹相结合,并适当参考了《祥麟现》传奇中窃兵符的情节,成功创作出了“探母”这个感人的、核心的情节,隐蔽地呼吁民族和解,值得赞许。

呼唤和平的《八郎探母》

《四郎探母》之外,京剧还有《八郎探母》,是连台本戏《雁门关》中的一部分,也叫《南北和》,晚清时为梅巧玲、王瑶卿代表作。川剧、滇剧有《八郎回营》,湘剧有《八顺回国》,汉剧有《八郎招亲》,柳子戏有《南北和》,秦腔、徽剧、河北梆子、豫剧也都有此剧目。了解《八郎探母》,有助于认识《四郎探母》的深层主旨。《八郎探母》说的是:

金沙滩之战,四郎杨延辉被俘,改名木易,与辽国碧莲公主成亲;八郎延顺也被擒,改名王司徒,与碧莲公主的妹妹青莲公主成婚。数年后,宋、辽交兵于飞虎峪,八郎思念母亲,为青莲识破,代为盗令。八郎探母后想回辽营,孟良、焦赞责以大义,并盗取了他的令箭,利用令箭杀入雁门关,大败辽兵。萧后知道后欲斩青莲,姐姐碧莲为青莲求情,并和青莲同至宋营挑战,想戴罪立功。不料交战中却被八郎和四郎的原配夫人蔡秀英和孟金榜所擒获。在宋营中,佘太君等人善待两位公主。萧后这才知道,不仅“王司徒”是杨延顺,而且“木易”乃是杨延辉。于是怒不可遏,将杨延辉连同其子、侄五人一同绑上城墙。佘太君也假装绑了青莲、碧莲向萧后示威。此时八郎在城下、四郎在城上分别求情,请求双方化干戈为玉帛。萧后也唯恐两个女儿被杀,不得已释放了杨四郎。宋辽双方终于实现了和平。

很显然,这个戏受到《昭代箫韶》和《四郎探母》的双重影响而生发出来,其主旨比《四郎探母》更明显,而且场面更加热闹。原本一个杨四郎招赘辽邦,现在变成四郎和八郎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在宋朝都有原配夫人,在辽都有了孩子。到全剧的高潮,四郎和四郎、八郎的孩子,成了辽方的人质;而辽国的两位公主成了宋方的人质,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几条人命瞬间就要化归乌有。不但如此,由于双方的亲人命丧于对手,一旦开战,势必个个要复仇,人人杀红了眼睛,后果之惨烈,可想而知。好在佘太君是清醒的,萧太后在关键时刻也认清了形势,调整了情绪,使紧绷的形势得到缓解。最后,两国议和,佘太君和萧太后成了儿女亲家。《八郎探母》的剧名又叫《南北和》,它呼唤和平的立意是相当明确的。

当然,《八郎探母》明显偏袒宋朝一方。萧太后要杀杨家将是真,佘太君要杀辽国公主是假,真真假假之间,戏就出来了。到后来,反倒是佘太君一再催促开斩,搞得萧太后进退两难,无计可施。

《八郎探母》在晚清同样很流行,我们看民间木板年画,多以这个戏为题材,就可以知道它受欢迎的程度。下图是杨柳青木版年画《八郎探母》(采自《中国戏出年画》):

同样是《八郎探母》,另一幅年画明确题为“幽州城内,南北合好”字样,见下图(采自《中国戏出年画》):

 

别出心裁的《女探母》

 

此外,川剧、秦腔都有《女探母》,又叫《铁镜公主探母》,也是从京剧《四郎探母》生发出来的。川剧的剧本由清末民初著名的川剧作家黄吉安编剧。大概讲的是:四郎杨延辉招赘辽邦,与铁镜公主共同生活十五年,生下一名阿哥。四郎探母后,留在宋营未归辽邦。五年后,辽宋交兵,杨四郎随佘太君与萧太后对阵。铁镜公主获悉,盗令乔装,连夜出关,携儿子回宋营,探望婆婆寻找丈夫,又随四郎到后营与四郎前妻相会。佘太君、杨四郎挽留铁镜公主,公主不允,约定破辽之计而去。五月五日,乘萧后端阳节酒醉之际,铁镜举火为号,与杨延辉里应外合,大破辽兵,逼萧后退位,阿哥继承大位,宋辽两国罢兵修好。

这个戏明显寓有化干戈为玉帛、民族和解的立意。只是那些令人伤感的人物关系变了:母子关系变成了婆媳关系;夫妻之间的“相见不如不见”的关系从杨四郎与结发妻子孟氏,变成了杨四郎和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铁镜公主;同时还增加了父子间、祖母和孙子之间的难分难舍,以及两房妻室的直接接触,等等。

《女探母》是川剧中上座率很高的剧目。钱穆先生的思路是:杨四郎在辽邦被赦免之后会如何?而《女探母》则引导人们思考:杨四郎归宋又如何?显然,作品想说的是,只要战争存在,无论杨延辉怎么做,杨家和萧家的家庭悲剧就是必然的,无解的。

 

向《四郎探母》叫板的《三关排宴》

 

前面讲过,上党梆子传统剧目有《三关排宴》(又名《忠孝节》),是杨家将连台本戏的最后一个剧目。这个剧本由著名作家赵树理整理,1961年发表于《电影文学》九月号,1963年由长春电影制品厂拍成舞台艺术片,由赵树理担任总导演,产生了一定影响。《三关排宴》演的是:

宋辽之间的战争打了数十年,双方终于同意在三关议和。次时杨延昭已死,宋方的谈判代表是佘太君和元帅杨宗保,辽方派了一个差官焦光普先来参见佘太君。原来,这焦光普是当年杨延昭元帅派入辽邦的卧底。在交谈之中,佘太君想起儿子杨延辉,再三询问焦光普在辽邦可曾见过他。

焦光普无法隐瞒,就告知佘太君,四郎改名“木易”,被萧太后招为东床驸马,萧太后的独生女儿桃花公主就是他现在的妻子。焦光普还告知佘太君,三关议和,木易驸马和公主都将随驾前来。佘太君听说后非常气氛,决定在两国议和时,要在萧太后面前揭穿“木易”的真面目。

辽营中的杨延辉,在得知这次将随驾赴三关议和之后,忐忑不安,坐卧不宁。经桃花公主再三盘问,才不得不在公主面前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世。桃花公主大为震惊,要拉他去见萧后。驸马苦苦哀求,桃花公主心软了,依旧瞒了母后,和驸马一起来到三关。

宋辽之间签署了停战协议,佘太君设宴庆祝。席间,佘太君有意向萧太后询问关于木易驸马之事。萧后告知,驸马是你们南朝人,有功于辽,深为我邦所器重。佘太君听到此处,勃然大怒,一言道破驸马的身世。萧后开始的时候还没愣过神来,经桃花公主一一解释,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十五年:哪里是什么“木易”呢?分明就是杨四郎嘛!萧太后气得昏厥过去,经众人呼唤方才清醒。

萧太后苏醒之后,佘太君坚持要从辽国要回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杨四郎,萧太后只好同意。桃花公主也要随夫南归,遭到萧太后的斥责。桃花公主又羞又气,遂撞死于议事厅前。

此时的佘太君,虽然只剩下杨延辉一个儿子了,但她绝不宽恕这个“逆子”。杨排风的一席话让杨延辉无地自容,于是拔剑自刎。

很明显,《三关排宴》是对《四郎探母》的另一种回应。表面是看,作品想说的是:即使实现了和平,对以往的叛徒也不能容忍。但骨子里,佘太君想维护的是杨家“一门忠烈”的面子。

在第五场《责子》是全剧的高潮。佘太君唱道:“虎斗龙争数十秋,七郎八虎一无留。眼前重见亲生子,反惹老身满面羞。”当杨四郎苦苦哀求母亲留他一命的时候,佘太君竟然再不做声,而让丫头杨排风说出了下面的话:

 

    老太君主意定不好转扭,杨四爷再无须苦苦哀求。

    真要是老太君把你宽宥,回杨府我还是替你发愁。

    全家人禀忠心扬眉昂首,你算个什么人混在里头?

    手下人也不愿把你侍候,对外人又不便让你出头。

    像这样活下去将将就就,也不过是一个无期长囚。

    劝四爷你还是思前想后,老太君她怎好把你收留。

 

杨四郎听了这番话无地自容,拔剑自刎。佘太君的反应是:

    四郎!你死了?你死了好!哈哈!(转低)哈哈!(怆然)哈……

 

我们一再说过,文学和戏剧,写什么、演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写、如何演。《三关排宴》塑造了一位大义灭亲的佘太君,谴责了杨四郎化名投降、不忠不义的行为,体现了当时的主流意识。不过,既然两国已经议和,连国家关系都到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地步,那杨延辉的行为就真的不可宽恕吗?就非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吗?这个佘太君形象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呢?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思考的。《三关排宴》和《四郎探母》,究竟哪一部作品更受欢迎?哪一部作品生命力更强?这是需要接受时间的检验的。

第八集

 

杨门女将真相:以穆桂英为中心

 

    戏曲小说中的杨门女将,以佘太君为首,包括柴郡主在内的佘太君的七八个儿媳妇,以及八姐、九妹,孙媳妇穆桂英以及烧火丫头杨排风等人。其实要算起来还不止这些人,因为杨六郎就不止一个妻子;杨四郎、杨八郎,在宋朝和辽国都各有一个妻子。还有呼延赞的老婆,焦赞、孟良的老婆等人。在明代小说里,杨文广竟然有四个妻子。所以这个阵容是非常庞大的,最后才出现“十二寡妇征西”。

    试想一下,男人全都战死了,上阵的全是寡妇,这是一副多么凄惨的景象。上一集说过,从《四郎探母》、《八郎探母》里,我读出来的是:要和平,不要战争。豫剧《穆桂英挂帅》里穆桂英有这样的唱词:争来的江山他赵家坐,哪一阵不伤俺杨家兵?”这戏词虽出于现代人,但也放在穆桂英身上并无不妥,这是穆桂英的觉醒、杨家将的觉醒。战争,只会给百姓带来灾祸,受益的始终是少数统治者。唐代著名诗人高适《燕歌行》诗说: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想通了这个道理,再去看杨家将戏曲,就不仅看到杨家将忠君爱国、勇敢善战的一面,还会有更多的体悟。

 

    草莽英雄“木桂英”

 

    关于杨门女将是不是有历史人物作原型,我们已经说过佘太君和柴郡主了,穆桂英的事迹也谈到过一些,这次主要说:戏剧形象穆桂英有没有历史人物做原型?我想先把答案说出来,那就是:没有。

    以往的历史是男人的历史,所以历史文献中丈夫没妻子的现象非常普遍,这个话我们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虽然不排除个别杰出女性登上历史舞台,也不排除有个别女英雄建功立业,但这都是偶然的、个别的、特殊的、有条件的。从总体上说,正统的儒家文化,没有给女性树碑立传的传统。女性的建功立业,基本上只能走民间的、口述的、非正统的途径。北朝民歌《木兰辞》中的主人公究竟是谁,到现在都搞不明白。杨业的妻子是谁,由于史书不载,民间竟然由于杨业被称为“令公”而为他编出一个“令婆”来。至于杨延昭的妻子是“柴郡主”,这完全是出自民间善良的愿望和幻想,想让杨家将往“皇亲国戚”上靠,以此来对抗奸臣的迫害。

    至于穆桂英,就更是虚构的了。为什么这样说呢?连他的丈夫杨宗保都是虚构的,那穆桂英怎么可能实有其人呢?戏曲、小说编出来一个巾帼英雄穆桂英,对男权至上的观念给予挑战,这是最需要强调的。同时,有了穆桂英,才可能有杨文广对不对?这样杨家将就有第四代传人了。

    杨六郎的儿子杨宗保,最早出现在元末明初的杂剧中,而穆桂英的出现更晚,最早出现在明万历年间刊行的小说中。

    请注意,穆桂英最早出现的时候不叫“穆桂英”,而是姓树木的木,叫“木桂英”,而且她还有个别名,叫“木金花”。她是木阁寨主主、定天王木羽的女儿,明代小说说她:“生有勇力,曾遇神女传授神箭飞刀,百发百中”。这就是小说对木桂英最早的描述。

  这个“木桂英”,后来渐渐变成“穆桂英”了。刚开始变的时候,“穆桂英”还是“木阁寨主主木羽”的女儿,到后来,“木阁寨”变成“穆柯寨”了。杨家将演义的不同版本,很清楚地揭示出这种演变轨迹。

京剧《穆柯寨》,在明代小说的基础上再创造,道光四年已是“庆升平”班戏目,后来又名《穆桂英招亲》。1913年,梅兰芳曾在上海演出过《穆柯寨》,见下图(梅兰芳纪念馆提供):

有学者认为,穆桂英虽然是虚构的,但应该可以从杨氏的眷属中找到原型。比如欧阳修为杨琪写的《墓志》,记杨琪曾经娶“慕容氏”为妻。慕容氏是鲜卑大族,也是世代习武。杨琪是杨延昭的儿子杨文广的堂兄,既然杨琪可以娶慕容氏为妻,那杨文广也可能娶慕容氏。果然,有人在乾隆《保德州志》里找到了这样的记载:“延昭子文广,娶慕容氏,善战。今州南慕塔村,犹其故地云。”有人认为,“木”或“穆”都是“慕容”的音转,《保德州志》里记载的杨文广所娶的“慕容氏”,就是明人小说中杨宗保所娶的“木桂英”或“穆桂英”了。

这个说法,根据不足。杨文广的堂兄杨琪娶“慕容氏”为妻,可能是事实,因为出自宋代文献。但杨文广也娶“慕容氏”为妻,就不大可信,因为出自清代地方志,当时穆桂英的故事已经流传很广了,所以这种说法应当是附会。清代地方志已经附会出了“佘太君”的原型“折太君”,再附会出“穆桂英”的原型“慕容氏”,也是不难理解的。

其实,穆桂英作为一个艺术形象,是逐渐丰满起来的,并不是以某个历史人物为原型加以塑造而成的。

明代小说中穆桂英的事迹,我们讲过一些。因为破天门阵的需要,孟良找到穆柯寨向穆桂英借降龙木,不料打不过穆桂英,反把自己头上的金盔”当作了买路钱。杨宗保领兵来战,被穆桂英生擒,招作女婿,差点被他爹杨六郎杀掉。杨六郎自己来战,也被穆桂英活捉。
   如果穆桂英的形象就写到这里的话,我们可以说,穆桂英是个草莽英雄,是个女强盗。他父亲就是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穆桂英继承了父亲的作为,所以才向孟良要买路钱。孟良没钱,还把人家头上的金盔给抵押了,这不就是个女强盗吗?

更让人吃惊的,是她结亲的方式。中国专制时代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不用说了,就连崔莺莺羞羞答答地在西厢房和张生幽会,都是“叛逆”行为。穆桂英呢?简直就是抢亲!不是男抢女,而是女抢男!良家妇女哪有这样找老公的呢?杨令婆的态度也出人意料,孙子被一个女强盗招作丈夫,令婆不但不怪罪,反而不胜欢喜地说:“此女真吾孙之偶也。”

小说的写法太大胆,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不仅穆桂英是如此,杨六郎后来的两个妻子、杨文广后来的三个妻子,也都是女强盗。我们说过,对于文学作品来说,写什么不重要,如何写和写得怎么样才重要。老是使用同样的手法,就暴露了作者手法单一,水平有限。在中国小说史上,《杨家将演义》无论如何进入不了一流作品的行列。它的贡献之一,就是为后来的戏曲提供了一些素材;贡献之二,就是在观念上大胆突破了儒家文化传统。

 

洗脱绿林习气的巾帼英雄穆桂英

 

小说接下来写挂帅破天门阵的,不是穆桂英,而是杨宗保。杨宗保由于年纪尚轻,真宗就筑坛拜将,多赐给宗保一岁,封他为“吓天霸王、征辽破阵大元帅”,这才破的天门阵。不过在小说中,穆桂英在这次破阵战役中,参加了若干次战斗,每战必胜,大显神威。后来戏曲中的穆桂英形象,都是以小说为基础的。这样的话,嫁给杨宗保之后的穆桂英,就像被招安了一样,一下子洗脱了绿林好汉的习气,成为杨门女将中的正式成员了。

天门阵是一个大阵,里面包含着若干个小阵。穆桂英首先破的是铁门阵,又叫铁门金锁阵,是天门阵中的第一阵,是咽喉紧要之所。她受杨宗保和军师的派遣,领兵三万,从左右合围铁门阵,把番将马荣斩于马下,破了此阵。后来的戏曲,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就是从这里延伸出来的。

戏曲中还有穆桂英“阵前产子”的情节,在明代小说中,这件事属于穆桂英的婆婆柴郡主,但穆桂英在关键时帮了大忙。

小说写,和穆桂英破铁门阵同时,柴郡主破的是青龙阵。当军师钟道士提出要柴郡主去破青龙阵时,杨宗保说:“我母亲有孕在身,如何去得?”钟道士回答:“但去无妨,正要以孕气压此阵的妖气。”所以身怀有孕的柴郡主也带了三万精兵破青龙阵去了。他老公杨六郎很担心,主帅杨宗保便加派了孟良一同前往,以作协助。

柴郡主让孟良带一万军队攻打龙腹,她自己率领两万主力攻打龙头。她的对手是辽国的铁头太岁。正当柴郡主和孟良前后夹击对手的时候,柴郡主用力过猛,动了胎气,腹痛难忍,突然坠下马来,产下一个婴儿。铁头太岁见郡主落马,拍马就要来捉。此时穆桂英正巧赶到,截住铁头太岁交战。铁头太岁被柴郡主生产的“腥气所冲”,一时头晕,被穆桂英一刀砍死。于是番兵大乱,孟良也率领部下趁机攻进来砍杀了不少番兵。穆桂英扶郡主上马,把刚生下的小婴儿包裹好放在自己怀里,回营见令婆。

这件事情,被后来的戏曲写成,是穆桂英阵前产子,把婴儿裹好,背在背上继续交战,大破天门阵。

在小说里,穆桂英接应完柴郡主,继续投入战斗,配合黄琼女破白虎阵,把辽国的大将何庆射落马下。又接应令婆,攻打通明殿;接应八娘九妹,射中辽军董夫人的眼睛,使其坠马而死,救出了八娘九妹。又和八娘九妹令婆等人一道攻打七个仙姑阵。 

清宫大戏《昭代箫韶》中的木桂英,在明代小说的基础上又有发展。其中最有戏剧性的,是“招亲”这个桥段。杨宗保去五台山请五郎协助破阵,路过木家寨被擒。木桂英因其师父金刀圣母曾预言,桂英与宗保有“夙缘”,于是便主动向宗保示爱、求婚。宗保再三不允,最后为破天门阵,才勉强答应。在这一出戏里,木桂英虽有大胆示爱的一面,但毕竟是女孩,一语出唇便羞红了脸。桂英的羞涩求婚,宗保的宁死不从,桂英婶母宁氏(丑扮)的插科打诨,使得桂英对宗保“放又放不得,斩又斩不得”,这一描写为后来的梆子和京剧所借鉴。至于木桂英为救杨宗保到宋营挑战,更能展示木桂英超群的武艺和豪爽的性格,这我们前面已经讲过,不重复。总的来看,《昭代箫韶》对木桂英的塑造,是这个连台本戏中最光辉耀眼的部分。

需要说明,在明代小说和清宫连台本大戏里,破阵是个系统工程,杨六郎、杨宗保两代人的抗辽事业,就是破阵。这个阵的名称虽然不都叫天门阵,但都是包含着七十二个,乃至一百多个小阵的超级大阵。这个大阵破了,辽邦也就失败了,投降了。所以穆桂英虽然神勇,但她成为杨门女将之后就参加了唯一的这一次大战,而且也从来没有挂过帅。但后来的戏曲分场演出,天门阵成了穆桂英归宋后的第一战。她数次挂帅,既破天门阵,又破洪州,还挂帅征东、征西。有时,她是在杨六郎、杨宗保战败被围的情况下挂帅出征;有时,穆桂英挂帅,点杨宗保为副帅或者先锋。总之,穆桂英升格了,从将军生成元戎了,更加威风八面了。

豫剧《穆桂英挂帅》所塑造的穆桂英形象影响广泛。这个戏,上世纪五十年代,在豫剧传统剧目《老征东》、《杨文广夺印》的基础上改编,这个戏写:

杨家将自破了天门阵之后,杨六郎、柴郡主先后亡故,只剩下了佘太君杨宗保穆桂英,和杨宗保穆桂英的儿子杨文广和女儿杨金花等人。佘太君因宋王无道,携子孙辞官回河东隐居已二十余年,但始终还惦念着朝中大事。一天,佘太君听说辽东安王兴兵造反,边关危机,遂派文广、金花前往京城打探,朝廷派谁挂帅征讨。宋王命令王强召集京师武将,在校场比武点帅。奸臣王强想让自己的儿子王伦夺帅,以便掌握军权,独霸朝纲。文广、金花在京城看到王伦在比武场上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心中不忿,遂与王伦校场比武。结果文广刀劈王伦,王强要杀文广。宋王听说文广是杨家将的后代,大喜过望,便命穆桂英挂帅,文广、金花为先锋。文广、金花归来,将帅印交给穆桂英。

穆桂英因对宋王昏庸、听信谗言不满,不愿意挂帅出征,用绳索捆了文广,准备进京辞官请罪。佘太君以国事为重,劝说穆桂英回心转意。穆桂英终于同意挂帅出征。出征之日,53岁的穆桂英全身披挂,威风凛凛。

这个戏里的佘太君、穆桂英已经有所觉醒。特别是穆桂英,她本来是不愿意挂帅的,因为她明知,杨家将拼死拼活,保住的依旧是赵家的江山。皇帝每到危机的时候都拿杨家将当枪使,一旦稍稍安定下来就又昏庸无道,听信谗言。这使她深感寒心。但安王的造反,也会使宋朝的百姓遭殃。就是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处境中,穆桂英听了佘太君的劝,披挂上阵了。剧本为穆桂英设计了一大段唱腔,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马金凤演唱,特别能表现巾帼英雄穆桂英的威风: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
帅字旗,飘如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写着:浑天候,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下图是马金凤主演的《穆桂英挂帅》剧照:

1958年,豫剧《穆桂英挂帅》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影响很大。梅兰芳主演的京剧《穆桂英挂帅》,就是从豫剧移植改编的。不过,梅兰芳饰演穆桂英可绝对不是第一次了,上文讲到,他1913年就演出过《穆柯寨》。下图是他1959年扮演《穆桂英挂帅》的剧照,也是他扮演的最后一出戏:

 

 

明代小说中的穆夫人和她的儿子杨文广

 

明代小说里的穆桂英,晚年可没有戏曲中这么威风。小说写,穆桂英五十岁上生的杨文广。按这个年龄,可就没有穆桂英挂帅了呵。穆桂英挂帅时五十三岁,杨文广才三岁,怎么去夺帅印呢?可见,在穆桂英形象塑造方面,后世戏曲和明代小说相差非常大。

明代小说里的杨文广,和戏曲也明显不同。在小说里,杨文广被宋仁宗看上了,宋仁宗把自己的女儿长善公主许配给了杨文广,只是还没有完婚,杨文广很快就会成为驸马了。这就比他爷爷杨六郎的郡马身份还高一格。

这时候的穆桂英,已经成了穆夫人,安享晚年了,战场厮杀的事基本上和她无关了。只是广西侬智高叛乱,仁宗命杨宗保代狄青为元帅,杨文广代魏化为先锋,前往征讨。结果杨文广被包围在柳州城中,朝廷征求穆桂英的意见,希望杨门女将中有一位前往救援。此时杨文广的妹妹宣娘自告奋勇,领兵前往,穆桂英只表示同意而已。

小说中的杨文广是个情种,他都是驸马了,但在征南回朝的途中竟然又讨了三房妻子。在这一点上他又超过了爷爷。他爷爷杨延昭是郡马,后来娶了两房妻子,总共三个老婆。杨文广是驸马,仁宗的女婿,竟然又娶了三房妻子。

第一次,文广领兵来到宜都山。宜都山窦天王的女儿锦姑拦住去路,要买路钱。文广与锦姑交战,被锦姑用套马索套住坐骑,活捉回寨。锦姑见文广仪表堂堂,就命手下喽啰去向文广提亲,被文广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自己是“天朝女婿”,“岂能与山鸡野鸟为配”。另一个宋将魏化前来叫战,也被锦姑生擒。锦姑令魏化作伐,再次向文广提亲。魏化提出,文广是当朝驸马,只是尚未完婚,按大小次序,锦姑应该为小。锦姑满口同意,于是文广就与锦姑成亲了。

第二天文广辞别锦姑要走,一位叫月英的焦山寨美女前来挑战,二人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锦姑竟然力劝文广纳此女为妾,说此女“才能胜我十倍,且颇贤达”云云。这真是怪事,把纳妾写成了荐贤!杨文广在一天之内娶了两房姨太太,出身都是女强盗。

过不几天,杨文广又娶了一位妻子,叫“鲍飞云”,也是武艺高强,貌美如花。先是她的父亲鲍大登拦住文广要买路钱,被文广打败。飞云上场,却把文广活捉了。这个鲍大登可不是一般的占山为王,而是称孤道寡,自称“圣上”了。他见女儿、老婆有意招文广为婿,就来了个“牛不吃草强按头”,把文广按倒在地向他这个老丈人跪拜。

杨文广在回朝途中娶了三个妻子,宋仁宗毫不知情,见他征南有功,就封杨宗保为“无敌大元帅宣国公”,封杨文广为“无敌大将军忠烈侯”,又命文广与他的女儿长善公主完婚。不久杨宗保病故。这里插一句,小说写,杨宗保生病是狄青害的。这完全是瞎编,杨宗保封“公”,杨文广封“侯”都是瞎编。接下来的故事也完全瞎编,而且越编越离谱,越编越神奇。

杨文广回朝了,他娶的那三个妻子怎么办呢?找他去吧?于是鲍飞云,会同焦山杜月英、宜都窦锦姑,一起往汴京寻夫去了。穆桂英穆夫人还好说,问清楚情况以后,看到三个儿漂亮的儿媳妇来拜婆婆,她们虽然都是绿林出身,可当初自己不也一样吗?所以就认下媳妇,好生款待吧。但仁宗可不干了,一定要将杨文广治罪。幸亏包拯一再求情,魏化也帮着说明情况,文广才被释放。奇怪的是,文广被释放后,突然化作一只鹤,冲天而起。这真神了!
  小说写,文广化鹤归家,隐居了四十年,到他六十岁的时候,穆桂英也死过了。穆桂英五十岁生的杨文广,杨文广都六十了,穆桂英呢,一百一十岁了,当然死过了。这一年西番新罗犯境,朝廷命张茂丞相率兵征讨。文广的四子怀玉不忿,拦住大兵讨要先锋印。张茂命令推出斩首。宋神宗的弟弟周王听说了此事,立马命令给怀玉松绑。他暗想,张茂本来就不是帅才,现在既然杨家还有后,不若奏明圣上,让杨家领兵征番。注意,这一段其实就是豫剧《杨文广夺印》、《穆桂英挂帅》的故事来源。

神宗接受了周王的建议,命杨文广文为元帅,杨怀玉为先锋,出征西番。下面的战斗越写越神,一个杨文广可以变出十几个杨文广。他们的对手也神, 口中念咒,可以使“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历史演义小说写到这里,已经令人无法卒读了。所以讲到这里还得多说两句。我们的剧作家千万别低估了观众的智商。现在有一些影视作品,利用高科技,3D、4D技术,画面搞得很花哨,云里雾里,但立意不高,写不出能够动人心魄的故事。许多著名编导栽在这个上面。古今中外的名著早就做出了榜样,能够打动中国人,也能打动我国人作品;能够打动古代人,也能打动现代人作品,才是最好的作品。明代的杨家将演义小说前半部还不错,后边越写越差,提供了反面教训。

 

不断被改编的“十二寡妇征西”

 

小说写,后来杨文广被困白马关,神宗听信谗言,不派遣朝廷官兵救援,这才有了“十二寡妇征西”一事。十二寡妇中,为首的是杨文广的妹妹宣娘,其次还有杨文广的女儿满堂春。这满堂春的丈夫是谁?她年纪轻轻为何守了寡?作品都没有交代。因为此时穆桂英已死,所以十二寡妇中的成员,应当都是杨文广的同辈或晚辈,我们就不一一考究了。

但在后来的戏曲中,十二寡妇的辈分被大大提前了。扬剧《百岁挂帅》、黄梅戏《十二寡妇征西》、豫剧《五世请缨》,都是佘太君挂帅,穆桂英当先锋。也有不少剧种是穆桂英挂帅。香港拍的电视连续剧,剧名就叫《穆桂英十二寡妇征西》。

扬剧《百岁挂帅》,由吴白匋先生等编剧,1959年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成舞台艺术片。剧演杨府正在忙碌着庆祝杨宗保的五十大寿,突然传来噩耗,镇守边关的元帅杨宗保中箭身亡,西夏国大将王文率军进犯宋朝边境。杨家众女将悲痛万分,而且他们对宋朝的君中也感到寒心,但最终仍以国家利益为重,百岁的佘太君亲自挂帅,带领十二寡妇及重孙杨文广出征御敌。最后,十五岁的杨文广刀劈王文,报了国仇家恨,佘太君率领大军凯旋而归。《百岁挂帅》中的十二寡妇,除了佘太君之外的十一个人是:柴郡主等杨家将第二代传人的八个妻子,八姐、九妹、穆桂英。这样的安排,是比较合理的。

总之,杨门女将的故事,在明代小说中开始出现,到清中叶以后的京剧和地方戏中,主要的故事越来越向佘太君和穆桂英这两个人物身上集中。迄今为止,山西、河北、陕西等省都流行着关于穆桂英活动的地名和遗事的传说。可以肯定,这些传说和地名,都是在戏曲、小说的影响下附会出来的,而不可能是这个人物产生的蓝本。

 

杨排风和杨八姐的故事

 

关于杨门女将的话题就要结束了,但还有好些事没讲到。例如烧火丫头杨排风的故事,杨八姐的故事,等等。

京剧、汉剧、滇剧、河北梆子等剧种都有《杨排风》。杨排风只是杨府的一个烧火丫头,为解救被擒的杨宗保,自报奋勇,带兵出征。孟良、焦赞不服气,她先打焦赞,再打孟良,最后打败辽国大将韩昌,救回了杨宗保。这故事不用说是虚构的。还有的新编剧,演杨排风与潘仁美的孙子潘少春谈恋爱,这故事褒扬自由恋爱,不计门第,不计前嫌,立意是好的,但没有任何文献与现实依据,完全不能算历史剧了。

明末清初李玉《昊天塔》传奇第二十三出,写奸臣谢金吾(丑扮)强拆天波府时,一个“烧火阿婆上,打丑下”。有人认为,这就是后来戏曲中杨排风的原型。其实“杨排风”之名及其事迹,最早出现在清中叶的《昭代箫韶》第四本,时杨六郎被辽兵围困在见龙谷,孟良返汴京求救兵,佘太君命杨排风与众家将出征。孟良不服,与杨排风比武,被杨排风用棍打倒在地。再晚些时候的皮黄本《铁骑阵》,杨排风成了佘太君的贴身丫环。民间的木版年画,杨排风手执龙头拐杖站立于佘太君身旁,印证了杨排风的这一身份。见下图(采自《中国戏出年画》):

 

《杨八姐游春》是新编地方戏中相当流行的一个剧目。杨八姐到郊外春游,恰巧与宋朝的皇上遇上了。皇上看上了杨八姐,派丞相王延龄到杨府佘太君提亲。于是佘太君开口要彩礼:

 

我要上一两星星二两月

三两清风四两云

五两火苗六两气

七两黑烟八两琴音

火烧的龙须三两六

楼粗的牛毛我要三根

雄鸡下的蛋我要八个

雪花儿晒干我要二斤

 

在这个戏里,杨八姐坚决不愿嫁皇帝,佘太君奇特的彩礼清单,充分体现了民间价值观和民间智慧。这样的故事当然不可能从史书中找到半点痕迹。

关于杨八姐的戏,还有一出新编的《挡马过关》,也很有名。剧演杨八姐扮男装,入辽邦勘探军情,途中路经酒肆。酒肆主人焦光普是焦赞的弟弟,流落异域,见八姐,拟盗其腰牌,重返故国。八姐怀疑他是奸人与之搏斗。后经焦光普说明真情,二人同心协力杀死前来搜查的辽将,一同回转三关。这个戏很可能是根据清中叶戏曲集《缀白裘》 第十一集所载“梆子腔”《挡马》改编的。《缀白裘》里的这个小戏,很有东北二人转的风格,而且剧本中多次提到“满洲”,所以我怀疑这是清初流行在东北地区的杨家将题材的小戏。另外《缀白裘》里还有一出梆子小戏《阴送》,演杨七郎的鬼魂护送迷路的杨八姐(剧中为“杨八妹”),篇幅短小,剧情简单,就不多说了。

 

结语

 

现在我们做一个小结。

和《长生殿》、《赵氏孤儿》相比,杨家将戏曲不是一个作品,而是一个作品群。这个作品群,不是一人一时之作,而是从北宋的“里儿野竖”就开始流传,经过南宋的话本、元杂剧、明代戏曲小说,到清代宫廷的连台本大戏,再到京剧和其它许多剧种,逐渐丰满起来的。直到现在,还有新的杨家将故事被编出来。

作品中的主人公,也不是一人一事,而是一个大家族。其中,男性主要有:杨业、杨六郎、杨四郎、杨宗保、杨文广和焦赞、孟良以及寇准等人;女性主要有佘太君、柴郡主、穆桂英、杨排风和八姐、九妹等人。

在南宋的杨家将话本中,应该已经有了后来的“金沙滩”故事的雏形。到元杂剧中,把宋辽战争和忠奸之争交织在一起,奠定了后来杨家将戏曲小说的基本走向。

在这个基本走向之下,杨家将戏曲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流传至今的元代杨家将戏只有五六种,但现在戏曲舞台上,以杨家将为题材的剧目竟然达到三百多出。

从杨令公碰死李陵碑的故事,生发出了元杂剧的《八大王》和《孟良盗骨》乃至后来的《潘杨讼》。从《孟良盗骨》,至少生发出《五台会兄》和《洪羊洞》两个戏。从元杂剧中杨四郎失踪失联,到明代戏曲小说中招赘番邦,再到晚清的《四郎探母》,再到后来的《八郎探母》、《女探母》、《三关排宴》,竟然形成了“探母”系列、“探母故事”母体。

描写“杨六郎私下三关”的故事,元杂剧有《谢金吾》,晚清生发出了《寇准背靴》。就连大家所熟知的《三岔口》,也是从“私下三关”派生出来的。焦赞因杀死王钦若女婿谢金吾被发配沙门岛,任堂惠奉命暗中保护。当他们行至三岔口,和开店的刘利华发生误会,引起任堂惠和刘利华夜间摸黑打斗

在杨家将戏曲中,同一个题材,不同的剧种,在改编、移植的时候,剧名、故事、人物、演法都不一定相同。最终形成了杨家将戏曲姹紫嫣红、千姿百态的局面。另一方面,由于剧作家观念、水平的参差不齐,便形成故事内容的雷同与自相矛盾并存,以及不同作品的主旨大异其趣这种现象。至于同一个角色在不同的剧本里叫不同的名字,在杨家将戏曲中更是司空见惯。

 杨家将戏曲是历史剧,但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剧。用“×实×虚”的量化原则去套杨家将戏曲是不合适的。除了杨业、杨延昭、杨文广之外,其他的杨家将成员几乎都是虚构的。尤其是杨门女将,佘太君、柴郡主、穆桂英等人,谁是她们的“原型”根本找不到。明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十一“小说戏文”条云: 

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南人喜谈如汉小王(光武)、蔡伯喈(邕) 、杨六使(文广),北人喜谈如《继母大贤》等事甚多。农工商贩,钞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痴騃女妇,尤所酷好,好事者因目为“女通鉴”,有以也。

“女通鉴”这个说法,形象地描摹出杨家将戏曲在民间的巨大影响,同时也揭示出了民间文学、口述历史和历史真实的明确分野。

文学艺术不能够和史书强行对接,戏剧形象和她们所依据的素材,是不断被编入戏剧的。因此,我们不需要勉强为她们寻找“原型”,而更应当从这些戏剧形象身上,深刻认识文学的本质和发生演变规律。

    关于杨家将戏曲和宋辽战争,到这里就告一段落。我们对历史剧的介绍与品评,也告一段落。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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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27 09:4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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