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赛花的爱情

◎ 温占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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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大族，其姓为折。折家有女，其名赛花。一千年来，折赛花的故事从河西传往九州，从大陆传往港澳台。在全球，有华人生活的地方，就有折赛花传奇流传。

折赛花声名远扬，靠得不是她英雄辈出的第一将门娘家，而是她的夫君杨业。折杨爱情发生的地方是七星庙，前几年有部电影名为“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折赛花邂逅杨业的地方，可没这么神秘，竟至世人皆知。

七星庙坐落在陕西省府谷县孤山堡城北门外1公里处的山梁上，明明座基于敦厚的黄土山梁，却有个别名，叫无梁殿。这是因为此庙四墙直立，到了顶端八面收缩，一砖盖顶，无梁无柱，为建筑界留下一大奇观。

七星庙的建筑年代，史书中没有明确的记载。据传，建于唐代贞观年间，地理位置在折氏起家的折塘关内，没准是折华的后人所修。庙中供奉之神为昊天大地，和老百姓心目中的老天爷差不多，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神尊，到宋代与道家思想融合，演变成了玉皇大帝，由此为该庙建于宋前的唐或五代提供了一个可参考的证据。折赛花比武招亲，由老天爷来见证，这还真有几分海誓山盟的意味。

孤山堡距我的出生地庙沟门镇不远，小时候就来过七星庙，老百姓们口口相传折赛花、杨家将、赵匡胤的故事，在我印象中府谷民间最熟知的朝代当属宋代，很多老人不识字却识戏，随便一张口就可讲述一段帝王英雄的故事，不是三国、不是水浒，而是大宋、杨家、折赛花，由于只说情节，不提年代，幼时的我还以为这些事就发生在解放前呢。

当然，在七星庙听故事，讲得最多的还是折赛花招亲。大概是英俊潇洒的杨业与如花似玉的折赛花浪漫邂逅，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大打出手，杨业打不过折赛花，逃至七星庙内，折赛花赶至庙内，杨业又施计反将折赛花制服，不打不相识，打是亲骂是爱，于是二人在昊天大帝的见证下结成了夫妻。

那时少年不知愁滋味，为写日记憋文章，就很想为七星庙写点什么，但终于没拿出什么稿子来，这笔稿债，看来只能现在才还了。

庙外，京剧、晋剧、川剧、豫剧等大剧种和各类小剧种都在上演，折赛花爱情故事，经由剧作家再塑，会加上某某大族公子的抢亲，杨业误杀了折赛花的哥哥等等，为单纯曼妙的两厢情愿加上几分波澜，最终爱与情战胜恨与仇，倜傥公子牵走了个性女郎。

只是，后来读过历史之后，难以接受戏剧中的折父形象，剧作家们为凸显抢亲，故意把他塑造得稀里糊涂，缺乏主见，一女许二家，任人摆布。殊不知，折赛花的父亲折德扆是当地豪强，德高望重，位高名显，人争归附，声震西北，怎么可能连女儿的主都做不了。

要说社会地位，折德扆的官衔是后周封的，杨业父亲杨信的刺史是自号的，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山寨大王，更有可能的情形是折德扆为团结番汉部众，采取联姻的形式，将女儿下嫁给了杨业。可见七星庙戏剧和传说，都是由杨家将展开的，题材立意服务于彰显杨家将的英雄风采。

如果将杨家将和折家将联合起来进行演绎，也许能为下一个千年的文艺编创开拓更广阔的空间。

2

杨业是倜傥公子，这在史书上有记载；折赛花是个性女郎，这在文艺作品中有体现。

你看，在七星庙这出戏中，折杨的初识，是因为两人同时弯弓搭箭，射中了同一个猎物，由此展开了一番争吵。我把这次邂逅定义为“武逅”，也就是说，两个少年都带着武将世家的做派，杨业的勇武无可厚非，折赛花的女汉子形象就有几分异样，和传统中国女子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的两头都沾不上边。她为什么会如此勇武、果敢、直白、率性？

这是因为她是一个党项女子，在各剧种的《七星庙》里，都没出现过媒人，这就是党项的习俗。杨业打小喜欢追野兔、打鸟，每次打猎都比别人斩获得多，人们问他，你干嘛死命追猎呢？他说，我把猎物当契丹人追杀，长大了就用这技能在疆场上杀敌，好一个英雄少年，这不，他就以猎物为媒，邂逅了折赛花。

小时候，看晋剧，一只布鸟从戏台上空落下，戎装打扮的杨业、折赛花争相追上前去捡猎物，心里咯噔一下，哪有这么巧得事情。后来读到19世纪美国著名诗人朗费罗的《箭与歌》，才知道这哪里是箭，这是折杨二人相遇时迸发的情感，刺中了彼此的心跳，我不妨将这首诗摘译如下：

我向天空射出一支箭
它落向哪里
它飞得好快呀
眼力跟不上它的飞翔

我向天空轻唱一首歌
它飞向哪里
谁的视线能如此敏捷
追得上它的旋律

很久很久以后

在一棵橡树上
我看到了那支箭

它依然完好如初

而那首歌

自始至终都深深印在

一位朋友的心中

要知道，有形的箭后面，还有一首无形的歌，那是杨、折二人对唱的情歌。谁知折赛花是位异族女子，叛逆得很，连个媒人也不请，倒过来死缠烂打追求杨业，这让汉人杨业如何招架得住。

我猜想，他们一定生死相许，爱得真挚浓烈。因为我在宋人上官融写得《友会谈丛》中读到这么一个记载，一对党项青年男女爱得舍生忘死，相约私奔到深山里，用一根绳子套好彼此的脖子，一起使力，殉情而死。双方家长发现后，并不悲痛，反而将尸体用绚烂的彩色丝帛包好，裹上毛毡，缠上草束，运往高山，放到用木架支起的所谓女栅上，杀牛祭奠。亲人们一致认为殉情是光彩的事，击鼓饮酒，庆贺灵魂归天。

上官融是折赛花的侄子、府州知州折惟忠的同僚，这事是他来府州出差时，折惟忠讲给他的，还带他到山上看了女栅。看到一丈多高的木架上还露这崭新的毡角，上官融写道：异俗如此，其低徊昵爱又如此，呜呼，州境去京不及二千里，而土风差殊可骇若此。

折杨之爱，大抵类似这般浓烈壮美。无需媒人，直抵内心，花季的美好，尽情绽放在一招一式之中，你追我赶，你躲我藏，不知不觉，已在七星庙里，情定于此，盟誓于此，老天爷昊天大帝为证，谁敢反悔？

3

七星庙的外观，大体上与汉人修建的普通庙宇没什么两样，但内部结构，则尽显西北少数民族风情，四方八面，精磨细葺，一砖收顶，卓绝千古。这些凝固在造型艺术上的格调，还颇有些像党项民族的文化质地，外汉化、内异质、表汉里羌，就像我们说美国华裔是香蕉人，黄种人的肤色，白种人的文化心理，外土内洋。

折赛花是党项化了的鲜卑人，她的先祖还曾是鲜卑族裔，开明的北魏大力推进文化改革，主动融入汉民族的礼制和风俗之中，为汉文化注入浓烈的草原气息。不知是巧合，还是基因使然，中国民间传说中最有影响力的两位巾帼英雄花木兰和折赛花，竟都有鲜卑血统。

七星庙坐落的这块黄土地，在折赛花的青春年华，正处于民族融合的大潮之中，黄河文化和长城文化在这里荟萃，黄土文化和草原文化在这里交响，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在这里激荡，契丹、党项文化和汉文化在这里碰撞……唯有这座庙宇，血雨腥风，也不曾将它摧毁，惯看血红的夕阳坠入长河，光耀的星月映照关山，模糊了英雄的脸孔，擦亮了光鲜的人儿。

这不，他们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第一个跨过门槛的是金刀公子杨业，神情慌张，面带惧色，一副吃了败仗的样子，一进来就把门虚掩上。第二个人自然是折赛花，只能被拦在门外，以为杨业关了庙门，就猛力撞击，不料扑了个虚空，被杨业擒获。这哪里是比武，分明是打情骂俏。

党项女子可没那么含蓄，乘夜黑无人，当场向杨业表达了爱慕之情。甭提“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任何事情都会天知地知，而况还发生在老天爷的地盘昊天大帝的庙里。等着瞧吧，那个夜晚、那座庙、那对人儿，终将传遍街头巷陌。

可是隔阂还是难以跨越，这门亲事，折德扆和杨信能答应吗？那时党项和汉人通婚，也不尽如今天这么自由，后面的事显然进展得不像两个年轻人想象得那么顺利，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戏剧中演绎出种种障碍来，一切都在可理解范围内。

然而，折杨之间，还真有联姻诉求。我们知道，折氏世代据有麟府之地，折德扆的祖父折嗣伦还从府州起步，一路做到麟州刺史。府谷建县、建州后，中原政权减小了折氏的管辖范围，强化了府州的地位，这让麟州暂时成为权力真空地带，杨业的父亲乘虚而入，挤占了这一真空，自号麟州刺史。到折赛花、杨业谈婚论嫁的年龄，折从阮在外地为官，折德扆任府州永安军节度使，杨信任麟州刺史，双方联姻，岂不重新整合了麟府领地，增益了彼此的势力？

党项女子，为爱一个人，生命都再所不惜，还冲不破民族之间的藩篱？更何况，折家世代忠于中原政权，深得汉人信赖，折杨联姻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最终成功联姻了，联姻在烽火连天的边地，联姻在风声鹤唳的五代，联姻在戎马倥偬的岁月，联姻在雄震九州的两大将门世家。

等着瞧吧，麟州、府州，杨家、折家，气壮河山的英雄史诗正在谱写，回肠荡气的悲壮大戏即将上演，他和她，人生的每一步，都将走进后世中国人的情感深处，而那起点，永远定格在孤山堡的七星庙里。试问庙内天神昊天大帝，其非天意也欤?

▎作者简介

温占满，作家、导演、策划人。深圳市理念人管理顾问有限公司董事长，曾供职于福建电视台、雅昌和酷派，担任编导、策划和管理岗位。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府州折氏文化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