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咏与麟州杨家将

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李裕民

宋代最早写诗赞美杨业的是张咏，最早有诗作颂扬麟州的也是张咏，为麟州办好事而被麟州人立祠纪念的又是张咏。他究竟是何许人，与麟州杨家将有着何等的关系？

一  张咏其人

对于现在的民众而言，张咏这个名字是十分陌生的，而对研究宋史的人来说，可以说是无人不知的名臣。他在《宋史》（巻二九三）中有传，又有文集（《乖崖集》）流传至今，他去世时，更有人将他的名言编为《语录》（《乖崖语录》），成为宋代第一部文人的语录。语录本是唐代僧人开创的，从他开始，才突破这一框框，后来文人纷纷仿效，王安石、二程、朱熹等语录随后问世，这种风尚延续至今。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是非宗教人士语录的开山祖师。

張咏（946—1015），字復之，濮州鄄城（在今山东鄄城县北）人。生于宋开国前14年，比杨业小十多岁，比杨延昭大12岁。从小学剑，精通其术，无敌于两河间（钱易《张公墓志铭》)。爱读书，诗文雄健，有骨气，好打抱不平。一次，在长安（今西安）旅店，遇见一卸任的官员在哭泣，细问后方知，仆人见他已失势，要强娶其女为妻。他听后，便将仆人骗到郊外杀了。（王巩《闻见近录》）980年，太平兴国五年（980）35岁时考中进士，状元为苏易简（958—996），比他小12岁。同榜进士后来当上宰相的有寇准（961—1023）、王旦（957—1017）、向敏中（949—1020）、李沆（947—1004）等。同年，他出任崇阳县知县。985年任麟州通判，989年，改通判相州（今安阳）。994年升迁知益州（今成都），四川动乱频繁，最令朝廷头疼，张咏经过四年治理，井井有条，政局稳定，内乱平息，经济发展，学文考进士之风大盛。回京升任御史中丞，敢于弹劾宰相。后历知杭州、永兴军（今西安）。真宗即位后，见益州缺合适的州官，深怕再出乱子，再次任命张咏知益州，事后，转运使反映他治理有方，真宗高兴的让人传话给他：“得卿在蜀，朕無西顧之憂矣。”后又知升州（今南京）。卒年70。他无论在朝廷、在地方，成绩卓著，被誉为有骨鯁之節，蔚為名臣。史臣为他太耿直、未能升任宰相而感叹。《宋史》巻293有传。

二 张咏在麟州

张咏知崇阳县时，因其政绩突出，在知制诰苏易简推荐下，升为麟州通判。易简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宋史》卷266有传。

通判一职，唐代未设，至五代时，南方的吴、南唐先后设置此官。宋代削平诸国后，开始在全国各州设置通判。虽然它名义上略低于知州以监督知州，发现其有问题，可直接向中央反映。知州和通判各有自己的办公场所，但其权利比后来的第二把手要高，重大事情知州不能单独作主，必须与通判连署，称为通判可厅。

张咏在麟州将近四年，为政有方，值得一谈的是以下几点：

1、有效制止了来自夏州李继迁部的侵扰，在州境内修缮了亭障，一有敌情，立即点燃烽火，一切见机行事，以兵法从事，以谋取胜。

2、知州韩崇训是赵匡胤结拜弟兄韩重贇之子，打仗有一手，搞行政完全外行，不顾法律、法规，以喜怒为政。对这位来头很大的人物，他毫不客气地一再批评，直到其承认错误、表示改正为止。《元一统志》卷五四九、页9《张咏传》：“雍熙二年六月，通判麟州，关决有善最，太守以喜怒为政，咏屡责之，守愧谢。”

3、因为他处处为民着想、为民作好事，当他任满离去后，人民为他建祠，寄托思念之情。《元一统志》：“咏有德于民，北（当作比）去也，人思而祠之。”他在崇阳、成都作官，当地民众都为他修建了祠堂，今尚有宋人作的四篇祠堂记存世，将来如果对古麟州城作考古发掘，也许有希望能见到麟州人所写的祠堂记。

4、在麟州，他写下了四诗、一文，为后人研究麟州留下了珍贵资料。诗文不长，录于下，并略作评说。

《孟孟词》：“边城不识春时节，门外春回花未发。奴家闻道汉宫春，遥望南天拜新月。拜新月，攅双眉，别部天山声亦悲，低头自叹无人知。”原注：“党项妇女卷苇叶吹之，名曰孟孟，寄情托意，凄婉动人。”（《乖崖集》卷二）这是抒写党项妇女情怀的一首诗，麟州、府州是汉族与党项族杂居之地，当时的生态环境比今天好，水资源比较丰富，芦苇很多，党项妇女巻苇叶为乐器，吹出凄婉动人的音乐，“孟孟”可能是这种乐器的名称或指吹奏的方式，它应是党项语的音译。如今党项族早已消失，有关该族妇女的诗作十分罕见，此诗无疑是研究党项妇女历史的珍贵资料。

《登麟州城楼》：“莫问王庭苦，髙栏是夕攀。时清官事少，边静戍人闲。雉堞临寒水，穹庐倚乱山。皇恩正无外，不拟更移关。”从此诗看出当时麟州城上有楼，可以观察远方，野外有着许多穹庐，显然是党项族聚居之所，可以推测四周居住着许多党项人。‘时清官事少，边静戍人闲’，说明经过他的精心治理，外患已消除，社会相当安定。

《新秦遣懐》：“貂褐久从戎，因令笔砚慵。梳中见白发，枕止忆孤峰。风动沙昏昼，寒多雪折松。此心无与问，长愿酒盈锺。”

《郡斋秋夕》：“久负嵩云约，年来半白头。风惊落叶夕，雨滴戍城秋。调古将谁合，心狂漫自愁。迟回不能寐，重起凭危楼。”（《乖崖集》卷三）

这两首诗表明现在的安定局面，是他用心血换来的，以致刚四十二、三岁，已经“半白头”了。

他写的文章名《麟州通判厅记》，这是为修建通判办公场所而作的。全文如下：

今之通判，古之监郡，郡政之治，佐而成之，郡政之戾，矫以正之，此足以宣天子之风，达穷民之志也。我国家开疆八荒，列郡五百，皇德所被，人用胥恱，皇威所加，罔不震恐，故使一传者，鞭制荒外，何其壮耶！

麟州旧壤，实曰新秦。按秦武王转徙东民，以实此土，久用滋富，因以名之。汉隶朔方之郡，唐为胜州之域，匈奴接荒，在河一曲。党项部卒，汉民杂居，长城基前，屈野川其左，右带楼烦之境，南偏赫连之乡，惟府由兹，唇齿相辅。开元年中，羣藩搆逆，燕公（燕公张说）致讨，请城麟州，所以安余种也。显宗之末，刘崇不賔，杨侯作藩，移垒斯堡，所以护并寇也（显德五年移州小堡）。

通判之职，殆未尝设。雍熙二年夏六月，某始拜命倅莅是邦，其缉兵绥民，御侮致饷，利与守牧相为表里。爰卜安堵，以宅厥处。取材因旧，不夺民力。厅事厂闲，独首阳位。故厅，停也，使停息其间。又厅，听也，欲听行其敎。盖礼之攸属，民之是依，得不慎哉！

于戏！君道惟艰，艰于审贤。臣道惟艰，艰于克官。民道惟艰，艰于能安。若是厅也，帝王之诏令在焉，千里之刑政系焉，苟职君之务，如飢嗜食，待君之民，如子候息，则明恕中出，刑政用清，内杜擅权之吏，外绝无告之民，谓斯厅也。宇覆疆内，人用休息。若忽君之令，寇君之政，掠民膏腴，为妻子谋，则志辱于贪，事成于滥，既厚韫椟之责，还遂覆舟之咎，谓是厅也。丑甚屠肆，其何游焉。贤行难着，仁心易隳。敢镂厅壁，取为政规。后之君子，勿为妄也。时皇宋雍熙二年（985）八月日记。（《乖崖集》卷八）

此文大致可分四段。第一段称通判相当于古代的监郡，它的职责，既是郡守的辅佐，又有匡正郡守失误的权力。

第二段谈麟州的历史，亦名新秦，是汉与党项杂居之地，与府州（今府谷）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唐开元时，因为群藩构逆，张说帅兵平定，开始修筑麟州城。后周显德五年移州小堡。

第三段说雍熙二年（985）六月，麟州开始设通判，张咏受命上任，他的任务是“缉兵绥民，御侮致饷”，即管理军民，抵抗外敌，解决粮饷。并开始修建通判厅。他对厅字作了诠释。一是停的意思，是通判停息的地方。二是听的意思，通判要在这里“听行其敎”，敎化民众。

最后一段是谈君、臣、民之间的关系，必须摆正，为臣者上要正确执行皇帝的诏令，下要体恤百姓，视民如子，不可掠民膏腴，不可贪滥，不可妄为，将贤行、仁心，刻在厅壁上，作为政规。

张咏通过这篇文章，公开宣布他做官的准则，同时提醒后来的官员，也应该遵循这一政规做去。

三  张咏与杨业

    张咏与杨业的关系体现在他《赠刘吉》的诗中，诗内有自作的注，内容非常重要，为便于分析，每四句为一段，录于下：

“天地有至私，刘生与英气。学必摘其真，文能取诸类。

叫回尧、舜天，鸹破周、孔耳。通塞不我知，要在欢（一作观）生意。

居危不苟全，凭艰立忠义。（自注：仕江南伪主，指斥奸佞曰：果信是人，国将亡也。）归国有贤名，天子闻之喜。

倒海塞横流，掀天建高议。（自注：治黄河有功，议边将不才，廷辨大臣阿谀。）冒死雪忠臣，（自注：证杨业忠赤，为奸臣所陷。）谠言警贵侍。（自注：重指中贵弄权。）

四海多壮夫，望风毛骨起。如今竟陵城，榷司茶菽利。

鹤情终是孤，仁性困亦至。劳劳忧众民，咄咄骂贪吏。

方期与叫阍，此实不可弃。如何不自持，稍负纤人累。

酣歌引酒徒，乱入垂杨市。狂来拔剑舞，踏破青苔地。

羣口咤若奇，我心忧尔碎。请料髙阳徒，何如东山器。

请料酒仙人，何如留侯志。去矣刘跋江，深心自为计。”（《乖崖先生文集》卷2）

刘吉是张咏志同道合的朋友，为人正直，有能力，敢说敢为，不怕丢官、不怕死。他本是南唐的官员，在南唐时曾当面斥责奸佞之徒。宋灭南唐后，他成为宋廷官员。由于他擅长治理河患，宋太宗就让他治理黄河，并且卓有成效。在这首诗中，张咏赞赏杨业是忠臣。并指出，杨业是被奸臣陷害而死的,满朝文武只有刘吉敢于站出来为杨业伸冤。

为什么杨业会受冤？为什么只有刘吉敢于为杨业说话？因为，宋在平定诸国之后，虽然录用了各国的一批官员，但对他们并不放心，一般不委以重任，且派人监视。就是监军硬逼着杨业执行他们的错误主张，若不听从，就要以企图谋反论处。杨业是北汉降将，朝中无人，而对他心存嫉妒的主帅潘美，与太宗是儿女亲家。监军王侁、刘文裕都是有来头的大人物，要搬动他们，弄不好就有掉脑袋的危险，所以诗中说“冒死雪忠臣”，刘吉作为降臣，知道个中滋味，敢于当出头鸟。如果没有他，杨业之冤可能没有出头之日了。在小说中，呼冤者换成了佘太君。事实上，当时作为一个降将的家属是没有资格上朝的，要进衙门控告皇亲国戚，更没有一个官员敢于受理的。还应指出的是，幸亏在调查过程中有李若拙等人出来作证，这才使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从近年出土的李若拙墓志中得到了证实。

张咏通判麟州之时，杨业正驻守代州，麟州与代州同属河东路。杨业是河东路军事长官中的第二把手，就军事上的统属关系而言，杨业应是张咏的上级。两地相距不远，他们两人之间可能有接触、来往，彼此了解，故诗中直截了当地断言杨业是忠臣。

刘吉冒死雪忠臣，总算成功了，但他最后还是付出了代价，被排挤出朝廷，张咏只能“我心忧尔碎，”希望他像汉代的张良那样，“深心自为计”。

对此诗，我在《杨家将三题》中有所论及，这里只作一些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