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代县雁门关 寻杨家将踪影

访代县雁门关 寻杨家将踪影

吴铮强

代县寻宋的主要目标是杨业与雁门关，但一路所见多为元明以后的文物，而代县这个地方，它的辉煌历史更在宋代以前。

《水浒传》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之后，先逃亡至代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热闹，人烟辏集，车马骈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都有，端的整齐”。2015年10月20日，我与老沈（编者注：沈波涛，作者好友）离开五台山，下午将近三时抵达代县。当时天色阴沉，登上号称“长城第一楼”的边靖楼（建于明代，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只见暮日掩映在云雾间，犹如一颗蛋黄。

傍晚，我们赶往县政府大院参观圆果寺阿育王塔（建于元代，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顺访毛泽东纪念馆，1948年毛泽东由陕北东进西柏坡路经代县时曾在此停留。第二天一早原打算先参观代县文庙（建于明代，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知为何大门紧锁。本来应该由代县直接上雁门关，但前一天赵世瑜教授在微信朋友圈提醒，县城东北20公里的鹿蹄涧村有杨业后裔聚居的杨忠武祠，而之前被导航误导错过的繁峙岩山寺更在县东80公里。于是我们临时增加了两处行程，可在参观杨忠武祠途中又发现附近有一个杨七郎陵园，结果又加了一处行程。

那天我们疯狂赶路，从岩山寺折返，行至雁门关景区时才到中午。参观完雁门关前往应县途中，我们又流连于各个时代的长城遗址、新旧广武城遗址以及广武汉墓群。广武汉墓群南边开辟的巨型广场上兀自竖着汉武帝像。我们衣着单薄，迎着萧瑟秋风和阴寒暮色，步行穿越这疑似旅游开发的烂尾工程，感受着雁门关的肃杀和荒凉。

代县也算是王兴之地。历代“代国”在晋阳、大同之间，地名却被代县独占。先秦的代国与赵国纠缠不清，传说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最先修筑了代县的前身广武城。秦置广武县，汉高祖刘邦为迎击匈奴，亲率数十万军队进驻广武古城，结果在更北的白登山被围七日。此后，刘邦第四子、汉文帝刘恒以“代王”称帝，他的孙子汉武帝刘彻为痛击匈奴，先在马邑诱敌，后又“发卒万人治雁门险阻”。马邑就在今天的朔州市朔城区。10月22日，我们参观朔州崇福寺金代弥陀殿及塑像、壁画，而广武汉墓群是否埋葬着汉武帝时期修筑及戍守雁门关的士卒，至今还是不解之谜。此后，北魏崛起于396年，拓跋珪越过雁门关攻后燕。615年，隋炀帝被突厥围困于雁门关，李渊父子因驰援及时而授太原留守，为晋阳起兵揭开了序幕。

代州兴起的最后一位王者是突厥后裔、沙陀部的李克用。黄巢攻入长安后，唐朝授一度叛唐的李克用为代州刺史、雁门以北行营节度使，让他戴罪立功。李克用收复长安，剿灭黄巢，受封晋王后，与黄巢叛将、梁王朱温反复争战，由此开启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北宋五代帝业。北汉猛将杨业入宋后兵败陈家谷，则是代地武人风云的悲壮尾声。

一、杨业与雁门关

对杨家将史实的考证不计其数。李裕民教授认为，杨业为麟州新秦（今陕西神木）人，可能出生于934年。他的父亲杨信是麟州的豪强地主，后汉时投靠皇弟刘崇，被任为麟州刺史。杨业原名杨重贵，十四岁时，刘崇的次子刘承钧收他为养子，改名刘继业。后周取代后汉，杨信以麟州刺史投周。刘崇在太原称帝（北汉），杨业（刘继业）为其效力，父子互在敌国。杨信死后，接任麟州刺史的次子杨重勋也投靠北汉。北汉灭亡以前，杨业的主要对手是后周与北宋，“杨无敌”的名号正是在对宋战争中形成的，抗辽则是杨业降宋之后的事业。传说中杨业的妻子佘太君的原型出自党项族折氏家族，折氏倒是与西夏、契丹结为死敌，坚定地站在后周、北宋一边。

北汉灭亡、杨业降宋后，宋太宗本想一鼓作气收复燕云，结果在高梁河大败，狼狈逃亡。契丹从河北、河东（山西）两线反扑，镇守太原的潘美难以支撑局面，宋太宗这才起用“老于边事，洞晓敌情”的杨业。杨业从此开始了他的抗辽事业。短短月余时间，杨业在对辽边境修筑了一系列军寨，包括大石寨（在今山西应县）、茹越寨（在今山西繁峙）、胡峪寨（在今山西代县）、西陉寨（在今山西代县）、崞寨（在今山西原平）、阳武寨（在今山西代县），此后又在代州修筑了楼板寨、土蹬寨、石砄寨与雁门寨。

这些军寨中，西陉寨与雁门寨就是西陉关与东陉关，两者共同构成了宋代的雁门关。杨业抗辽的两次主要战役，一次是出西陉关大显神威，另一次则遭监军王侁及主帅潘美设计，出东陉关攻寰州不成，兵败陈家谷。

雁门关杨业塑像

二、陈家谷在哪里

山西的东西两侧是太行山与吕梁山，中间夹着数个盆地。离开太原盆地北上，先有五台山与云中山之间的忻定盆地，再越过雁门关，就是恒山（雁门山）与洪涛山之间的大同盆地。后晋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其中河东四州都在大同盆地，即云州（今山西大同）、应州（今山西应县）、寰州（今山西朔州朔城区）、朔州。雁门关退可扼守关口，抵御契丹进犯太原，进可出兵北上，进入大同盆地，收复河东四州，在北宋至关重要。

我和老沈先在太原盆地参观了晋祠，经定襄县上五台山，在忻定盆地寻找繁峙县岩山寺宋代壁画，然后北出雁门关，经新、旧广武城进入应县、朔州，再折返太原。如果在宋代，我们北出雁门关便已进入辽国地界，著名的应县木塔（佛宫寺释迦塔）就是辽国所建。

晋北之行随处可见杨家将的身影，明清的边靖楼上就有杨业的塑像，但真正意义上的杨业遗迹几乎无处可寻。今天的雁门关景区就在宋代东陉关的位置，雁门关关楼雄伟壮观，当得起“天下第一关”的称号。进入景区的公路上竖立着以杨业、佘太君为首的杨家将群像，景区内也有杨业的忠武堂、潘美的武惠堂、张齐贤（继杨业之后知代州）的文定堂，但景区内建筑均为明代重建。

边靖楼                                           雁门关楼

980年杨业大显神威的雁门关之战，史书中有不同的记载。一种说法是潘美坚守太原不出，让杨业独自以五千兵力对抗十万辽军，辽军从新广武城谷口经后腰铺村往东陉关进发，杨业自西陉关出新广武城迂回至旧广武城，从辽军后方包抄突袭成功。另一种记载称潘美当时正在东陉关迎战，命杨业从后方包抄，最后潘、杨合击，“敌众大败”。这一带是代州境内古长城遗迹最多的地方，然而哪一处是宋代遗迹已无从分辨。此处也没有纪念杨业的任何设施，旧广武城与广武汉墓之间，空旷的广场上倒是竖着汉武帝的巨型塑像。

雁门关之战形势图

寻访杨业抗辽战场的关键是寻找杨业当年兵败被俘的陈家谷口，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雍熙三年（986），宋太宗兵发三路北伐，潘美、杨业率西路军出雁门关，试图收复云、应、寰、朔四州。结果东路军战败，宋太宗命中、西两路宋军主动撤退，同时要求西路军掩护四州民众南徙。乘宋军撤退，辽军重新占据寰州。这时关于如何掩护四州民众南徙，杨业与监军王侁发生了冲突。杨业主张先通知各州民众出城，然后出兵阻拒辽军。王侁则要求杨业北出雁门关重新攻占寰州。杨业明知必败，却不能抗命，只能誓言“当先死于敌”，“以报国恩”，唯请潘美引兵埋伏陈家谷，以便撤军时相援，免遭全军覆没，“不然无遗类矣”。后面的故事人们耳熟能详，只是陈家谷究竟在哪，至今成谜。

历史地理学者、央视纪录片摄制组、民间的杨家将粉丝，都曾在朔州西南一带寻找陈家谷口。《辽史》记载，杨业被俘于狼牙村。今朔州西南10 余公里处有狼儿村，寻访陈家谷时，往往会认定此即狼牙村，凑巧附近数公里外又有陈家窑，或认为这里就是陈家谷。但是这里并没有山谷，杨业不可能让潘美在此处“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陈家谷适合伏兵袭击，只能在狼儿村更南的恢河源头所在的山谷中，此处地形迅速由宽收窄，谷中又有王侁观战的托逻台。

陈家谷之战杨业行军路线图

不过陈家谷的具体位置仍有两说。一说是距狼儿村30余公里的陈家沟，此处深入险要，但已经战败的杨业似乎无力奔逃至此。另一说则是刚刚进入谷口的阳方口镇，地形位置完全符合谷口埋伏的条件，只是地名相去甚远。就地理形势而言，杨业自东陉关出新广武城往寰州进发，可能在广武新城附近就遭遇辽军，一路向西往陈家谷口奔逃。结果潘美违约，杨业“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仍有可能且战且退至狼牙村被俘，当然这也不过是依据文献及地理形势的推测。今天已无从寻找当年杨业战斗的任何痕迹，只有杨家将的传说遍布这里的每一个村庄。

三、代县杨家将文化之旅

鹿蹄涧村村口

我们无暇顾及杨业兵败的陈家谷，却没有错过杨忠武祠及杨七郎庙。这是2015年的重阳节，鹿蹄涧村的杨忠武祠横幅高悬，村内热热闹闹，村里的女人们正在准备重阳节的祭祀活动。杨忠武祠其实是奉杨业为祖先的杨氏宗祠，据称始建于元代。整个村子弥漫着浓郁的民间杨家将文化氛围。

杨忠武祠保存着一通元天历二年（1329）的“题世将杨族祠堂碑”，记载着杨氏族人与杨业的关系。日本学者松浦智子研究发现，碑中杨业的父亲叫杨衮，不同于历史上的杨信，杨业之子有平、定、光、辉、昭、朗、兴、玉等八人，不同于历史上的延玉、延浦、延训、延瓌、延贵、延昭（延朗）、延彬，可能是从元代戏曲《八大王开诏救忠臣》中抄来的。碑文还称杨文广的孙子是岳飞的部将“杨再兴”，但杨再兴是湖南临冈人，只有清代小说《说岳全传》中才有他是杨业后裔的说法。因此在《“杨家将”故事形成史资料考——以山西杨忠武祠的文物资料为线索》这篇论文中，松浦智子指出，鹿蹄涧村杨氏宗族追认的祖先杨业属于“通俗文艺系列的记录”，表现的是南宋以来杨家将故事在民间传播的历程，与历史上的杨业没有必然的关联。

鹿蹄涧村的杨忠武祠

离开杨忠武祠，路边出现“杨七郎庙”的大幅路标，我们忍不住循着指示往不远处的东留属村寻访。在一处农家院落内，我们找到了台胞于2003年修建的杨七郎庙，庙内还有杨七郎墓。墓侧有清乾隆年间立、嘉庆年间重修的石碑，上书“宋赠武勇将军延兴杨公神墓”。如果不纠结历史和传说，在这里倒可以享受一下难得的秋景。这个农家院落被湿润的五彩秋叶包裹着，静谧自在，令人心醉。

东留属村杨七郎庙内的杨七郎墓

从繁峙县岩山寺折返，赶到雁门关景区，上山的车道上，连续不断的发夹弯让我们真切感受到雁门关的险要。烟雨中的雁门关尤显雄奇，我们驶离雁门关时，悬崖边的山路上穿过一片雨云，一时能见度几乎为零。下雁门关路经新广武城，我们又赶往广武汉墓，汉墓南巨型广场上有汉武帝塑像，再南便是旧广武城。这个行程就是杨业雁门关大捷路线的逆行，一路上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分不清汉唐宋明，也分不清是军寨、古堡还是长城。随后几日我们前往应县参观木塔，往朔州参观崇福寺，再返回忻定盆地继续寻访宋代古建。

烟雨雁门

未能寻访陈家谷与西陉关实乃此行最大遗憾。返程时，我们从高速公路翻越雁门山，行至白草口隧道时，忍不住在应急车道上逗留瞭望。在我们的面前，右边（西侧）山谷中便是白草口村，宋代西陉关的所在，左边（东侧）险峰之巅则可以望见长城垣壁。此情此景，也算与杨业有了一面之缘。

在白草口抬眼望险峰长城之时，脑海中浮现起幼时玩耍洋片的情形。记得自己迷恋过一套尺寸特别狭长的洋片，其中就有身穿铠胄、横刀立马的白须杨令公形象。忘了从连环画还是电视剧中知道奸臣潘仁美谋害忠臣杨业的故事，后来知识渐长，才知道杨家将传说大多是虚构。然而此次代县的杨家将文化之旅，倒使人觉得源自通俗文艺的杨忠武祠以及略显荒诞的杨七郎庙，好像比威镇雁门关、血洒陈家谷的杨业更加真实确凿。

新广武城一带长城遗址

相关事件年表

980 杨业败辽师于雁门。

981 赵普再次拜相。

982 赵廷美获罪。夏州李继捧来朝。

983 《太平御览》修成。

984 夏州李继迁叛。诏华山隐士陈抟入见。

985 李继迁据银州。

986 北伐燕云，杨业战死陈家谷。

（图文摘自中华书局《寻宋》，略有改动）

吴铮强，1977年生，浙江海宁人。2006年6月获浙江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为浙江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宋代历史和中国社会史及史学理论与方法。已在《社会学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