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犯上 以喜抑悲 喻情喻理 不怒自威

以下犯上 以喜抑悲

喻情喻理 不怒自威

论京剧《佘太君抗婚》的人性闪光与人格魅力

齐志翔

人说，悲剧是戏剧中最本质的意涵，又说，喜剧是戏剧中最难驾驭的硬核。那，悲喜剧又如何？却看京剧大师范钧宏先生如何借《佘太君抗婚》一剧体恤民生、藐视皇权、化悲为喜、温润人生的创作心旌与阳光姿态。体验、学习何谓京剧喜剧及京剧悲喜剧的把玩与祭出。近日，央视空中剧院播映了国家京院“国京新一代”栏目，张兰主演乃师王晶华创演的《佘太君抗婚》，好评如潮，勾起笔者若干联想。

20世纪，禁锢多年的传统戏恢复不久，编剧大家范钧宏先生就奋笔写戏，欲抢回被“文革”十年沉寂的传统戏曲，奉献给他所在的中国京剧院（现国家京剧院）。他很早就发现了评剧《杨八姐游春》这一极有观众缘的新戏，又闻他熟悉的青年老旦王晶华的爱人、小生演员郭自勤已将该剧移植为京剧并导演在外地演出，十分期待。郭、王返京后将剧本交给他们尊敬的范老，请范老批评指正。范老欣然接受，他一向看重地方戏并赞同熟悉舞台的演员写戏。他曾在《杨门女将》的创作中与成功塑造了佘太君的王晶华结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此后还接受了王晶华请他再为她写一个戏的要求。范老始终未忘，因而帮他们夫妻完成修订加工《佘太君抗婚》正合他心愿。晶华提出：“可否给佘太君加一段【四平调】？”范老听了她的想法，笑着回答：“放心，这想法正打我手背上（意指他擅长）。可见钧宏先生的仗义与爽直。范老对剧本的唱腔安排一向重视，【四平调】在过去的老旦戏里又从未见过，因此对晶华的建议十分赞赏，自己也十分认真和投入。

经钧宏老师修订的改编本保留并围绕“抗婚”展开的佘太君与宋皇针锋相对又令人捧腹的斗智斗勇，塑造了一个观众熟悉却未曾见过的佘太君英勇无畏又极其温润的母亲形象。皇帝看中踏春的杨八姐，欲纳其为妃，自认是有恩于杨家的一种皇帝的恩予与德行。作为至高无上的皇帝，自然也是不容违迕的一言九鼎。他自知杨家一门忠烈，对朝廷贡献极大，却以为纳为妃也是看重与抬举杨家。但在杨八姐与佘太君看来则觉得皇帝太无耻，是明目张胆地欺辱杨家，依仗权势剥夺八姐的青春及人身自由，不仅触怒了性如烈火的八姐，更激起佘太君作为一个伟大母亲无比强烈的痛切、怨怼与义愤。佘太君稳住激愤的女儿，决定自己出面与宋皇理论。好戏就此开始，出乎观众意料，一向骨鲠坚挺的佘太君居然当殿允婚，并提出嫁女需要彩礼。先给皇帝一热罐抱着，连奉旨前去提亲的王老相爷都怀疑起佘太君竟然会“攀龙附凤”，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当迫不及待的皇帝满口答应能满足佘太君任何彩礼的要求时，佘太君遂娓娓道出她早就藏在心中的软匕首。范老的高明在激烈斗争之前的欲擒故纵，让佘太君在上殿之前，先唱了一段十分轻柔委婉的【四平调】，不仅为满足晶华的要求，更是剧本写作的需要，要以【四平调】的新鲜表达她破辽归来宋皇迎她于十里长亭的无限感激之情，将她与宋皇即将到来的激烈冲突前异常平静甚至美好的心绪和盘托出，将一个美极寿星的美声美情送给观众。本来，王丞相奉旨提亲，使佘太君大吃一惊，遂义愤火起，但她不露声色，竟应允了宋皇的威逼指令并同意就此见君，并提出嫁女需很多彩礼的要求，引起王丞相好大的不屑与不满。当宋皇满心欢喜并表示愿答应太君任何要求后，太君提出了要“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宋皇开始感觉不妙，嗅出佘大君原来在以无理刁难的方式进行抗婚。当太君进一步指桑骂槐，将宋皇比作八仙之首、最下流无耻戏弄女人的吕洞宾时，宋皇彻底被激怒，露出无耻流氓的本来面目。这段戏唱【西皮原板】转【流水】，极具露针针砭之能事，将积在佘太君心里的怒火巧妙点燃，将宋皇依权作势的嘴脸尽情嘲弄，让其尴尬无形，观众大悟大快，一向硬朗的佘太君的奇智跃然纸上。和颜悦耳的【四平调】立马变为一泻而出的【西皮流水】，势不可挡。宋皇狼狈不堪，太君谈笑自如，毫不动怒，好一场老鼠戏猫的轻喜剧！甚至闹剧！这是范老心中早就期许的戏剧场面。

不仅如此，将老迈相爷王延龄与奸损阴坏的刘大人裹进这场斗争，不仅使本来属于宋皇与佘太君之间的斗争越发跌宕起伏，峰回路转，且予该剧涂上极为精妙的喜剧色调，使人拍手称快，演出了一场心机暗藏又匪夷所思的猫鼠游戏，这正是范钧宏编剧老谋深算、驾轻就熟的一大优长与亮点。王相爷一会儿嫌佘太君借机生财，一会儿又提醒佘太君握紧可上打昏君的龙头拐杖，始终以两面人出现；刘大人进言谄媚宋皇纳八姐为妃，且献计宋皇一面稳住抗婚的佘太君，一面暗令御林军去天波府抢亲，自鸣得意，却被成竹在胸的佘太君看穿，将计就计。聪明的杨八姐则以“你有缓兵计，我有计缓兵”向宋皇发难，打退御林军并捉住刘的儿子，作为随时可杀的人质打上金殿，吓得宋皇连连告饶，惊呼：“救救我！”刘大人接喊：“救救我儿子！”鸡飞狗跳，相声语言，包袱逗人，观众哈哈大笑。范式喜剧，不仅在主人公智勇，更在巧用配角，特别是用小花脸，《佘太君抗婚》可为编剧学习之范本也。

仅有佘太君的智勇与抗婚的胜利还不足以刻画出一个伟大母亲的形象。戏剧向前发展，宋皇依刘大人计，将佘太君稳在偏殿待茶，偷偷派御林军去天波府抢亲，反被佘太君利用来向八姐九妹报信，引来八姐九妹活捉刘大人两个儿子，打败御林军，打上金殿，吓得宋皇认错告饶，忙喊：“再不纳八姐为妃了！”刘大人吓得磕头如捣蒜，佘太君稳坐钓鱼台，笑迎女儿来接她回家。金殿大战有些夸张，却是佘太君抗婚取得最后胜利的必需。不如此怎显出杨家的威风？辽国人马屡次进犯，屡次被代表宋朝的杨家将打得落花流水，虚张声势的御林军又何在话下？让作威作福的宋天子尝尝杨家军的厉害，或许早就是佘太君制服无道昏君的文武之道，也是戏剧行进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又一大的跌宕起伏。有人说，这足以表现佘太君智勇双全、老而弥坚的心机与谋略，吓退宋皇，小菜一碟。然而，钧宏老师仍不满足。一文一武似还不足战胜宋皇，更不足以揭示出佘太君此时此刻内心复杂而痛愤的心理矛盾。为国家、为人民，她要一忍再忍，再做一回宋皇的工作。宋皇毕竟代表的是朝廷，是大宋。抗婚可以，但岂可不教而诛？佘太君想：“我还是要给他讲讲过去，讲讲杨家，给他补一点正能量！”于是，将我们熟悉的杨家将七狼八虎为国尽忠、一门忠烈的往事讲给登基不久的新皇听，这自然会触碰佘太君血泪斑斑的往事，让此前险又失去自己宝贝女儿的年迈人痛不可言，但佘太君还是以难以想象的坚忍与使命感复述了让她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过去听过佘太君唱彻一家人为国效命的往事，那是在《四郎探母》杨延辉“见娘”里，娘唱给他听的，因为四郎失落番邦不曾得知。还听过《杨门女将》里佘太君面对投降派诬蔑她坚持领兵抗辽是为了报杨家私仇时，怒不可遏地反击，历数“杨家报仇报不尽，哪一战不为江山不为黎民？”时唱的。两个戏唱时内心情绪不同，但都是血泪斑斑，悲愤哀婉，观众动容。两段唱都用【西皮】，一是【流水】酣畅，一是【原板】转【二六】【流水】，皆义薄云天，一气呵成。后一唱段为王晶华所创，已成为当下很流行的老旦唱腔，被视为新时期老旦唱腔有所突破的重要成果。《佘太君抗婚》发展到最后，宋皇终认错道歉收回成命，佘太君胜券在握，可圆满收场。但佘太君还不认为圆满，她要让宋皇心服，而不是被吓倒。因为他代表国家，佘太君可以拒不嫁女，但她爱自己的国家，希望大宋朝的君主是个明君，而不是昏君，用戏耍或武力均不能真正改变他的心，她有责任教育这个皇二代正确地做人做事，于是又将杨家一门忠烈的血泪史对他再倾诉一番，虽是自己的家史，但也是大宋朝也是他赵家天下的忠臣良将史。范老喜欢并擅长喜剧，但此时他将全部感情又倾泻在佘太君一以贯之的家国情怀上，请佘太君含悲忍泪，再次将自己也是大宋朝的国史讲给胡作非为、无视和欺负她杨家的新皇听。聪慧异常的王晶华理解范老的创作意图，将佘太君述说杨家一门忠烈的唱腔由人们耳熟能详的【西皮】改为【二黄】，由慷慨悲愤的高歌改为低缓委婉的娓娓叙谈，把一生坚强如钢的佘太君变为刚柔相济的劝善佛。【二黄】本就比【西皮】沉郁悲凉，为保持此色调，唱腔行进中需变换的【二六】【流水】【摇板】也一律【二黄】到底，只为使那位身负重任的君王不负苍生。范老赞赏晶华的聪敏，晶华也以令范老满意的唱腔设计实现了剧作心仪的全部设想。

悲情，是佘太君赢得抗婚胜利的最后一招，若宋皇真有感悟也不失为真正的喜剧，反之则真是国家、社稷之悲剧了。佘太君对为之效命的君王还是充满了忠贞与仁爱，尽管忆往也需心悸与泪下。而悲剧纱幕下的喜剧或能更好地揭示佘太君的人性、人格、忠勇、悲凉与内心矛盾，造就、左右她一生的那个时代。无疑，佘太君是天下最伟大的母亲。

看青年演员张兰的表演，想到35年前王晶华老师的首演，如重睹芳华，兴奋与感慨俱来。张兰的欣幸不仅在学演，更在对创新的体验与对乃师的拥抱。可望在未来的演艺实践中，看到她也如师傅一样的精诚与风采。因师傅创造此戏时，也如她一样青春靓丽。张兰也学演了师傅传给她的《杨门女将》。那时的师傅比现在的张兰还要年轻。相信对两个不同佘太君的切身体会与比较，张兰会进一步悟道，对老旦艺术的传承与发展做出令人期许的提升与进步，对京剧的改革与献身更任重道远。张兰，新老旦，加油！

（作者系中国剧协原书记处书记、一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