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杨家将演义与狄青野史、水浒传说、岳飞故事堪称是由宋代史事衍化而成的四大英维传奇,且不论其文学成就的优劣高下,即以四大英雄传奇成型过程而言,既潜藏着下层民众审美情趣的发展轨迹,也蕴含着他们价值观念的丰富内涵。余嘉锡论宋元之际杂剧小说云:
试更取其杂剧小
论元代的杨家将杂剧①
上海师范大学 虞云国
杨家将演义与狄青野史、水浒传说、岳飞故事堪称是由宋代史事衍化而成的四大英维传奇,且不论其文学成就的优劣高下,即以四大英雄传奇成型过程而言,既潜藏着下层民众审美情趣的发展轨迹,也蕴含着他们价值观念的丰富内涵。余嘉锡论宋元之际杂剧小说云:
试更取其杂剧小说而观之,往往取两宋名将之事,演为话本,被之管弦,莫不欲驱胡虏而安中国。故扮演杨继业父子,为其能拒辽也;装点狄青,为其能平蛮也;描写梁山泊诸降将,为其招安后曾与征辽也;推崇岳武穆,为其能破金也。其他牵连以及古之贤臣勇士,皆所以鼓忠义之气,望中国复强。②
关于杨家将的史实考证,前辈学者成绩卓著。③本文拟以元代杨家将杂剧为素材,论述其在杨家将传说成型过程中的地位,并据以勾画出杨家将故事在元代的轮廓,并对其所折射的宋元之际民众心态做初步的探索。
一、元杂剧在杨家将传说中的地位
北宋杨家将故事,因小说戏曲广为宣传,几乎妇孺皆知。纵观其流变,则大体可分为三期五段。在杨家将传说的衍化过程中,元杂剧居于承前启后的重要序位。
第一期为北宋时期,是从史事向传说衍化的酝酿期。在杨业死后,杨家将传说已在宋辽两地逐渐流传。及至杨业之子延昭身后(约自仁宗朝起),这一故事虽然基本上仍采取史事形式在口头传播,但已有口传者或有心或无意的附益成分。皇祐三年(1051),在为杨业侄孙杨琪所作的墓志铭里,欧阳修已点明:杨业“父子皆为名将,其智勇号称无敌。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 ④
①本文为上海市教委中国古代史重点学科研究成果之一。
②余嘉锡:《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余嘉锡文史论集》,岳麓书社,1997年,393~461页。
③余嘉锡:《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余嘉锡文史论集》,岳麓书社,1997年,393~461页(以下凡引余氏论断,皆出自此文,不再出注);聂崇歧:《麟州杨氏六记》,《宋史丛考》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376~387页;常征:《杨家将史事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郝树侯:《杨业传》,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李裕民:《杨家将史事新考》,《宋史新探》,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
④ 欧阳修:《居士集》卷二九《供备库副使杨君墓志铭》。
《宋史》杨业本传述其勇武,谓“契丹望见业旌旗,即引去”,虽不无夸饰的成分,但余嘉锡提示:“《辽史》于擒其他宋将,仅一书或再书,独于杨业之擒之死,则既见于纪,复见参与陈家谷一战诸将之传,且大书特书,不厌其烦。此何故欤?岂非以素日畏之重之,而喜其一旦成擒乎?”《宋》、《辽》二史成书虽在元代,但原始记载却出自北宋时双方的修史机构,故而《宋史》的夸饰,《辽史》的窃喜,分别反映了北宋时期南北政权对杨业的评价。
杨业死后,辽人在古北口为其立祠祭奠,曰“杨无敌庙”。契丹人一方面因其被擒致死而喜不自禁,一方面因其身前忠勇无敌而奉为神灵。治平四年(1067),苏颂以送伴契丹使过其庙,有诗云:“汉家飞将领熊罴,死战燕山护我师。威信仇方名不灭,至今遗俗奉遗祠。”①诗中表露出杨业威名在敌国广泛流传的史实,而传说分明掺入了北方民族的神秘遗俗。余嘉锡指出:“昔匈奴杀李广利而终祀为贵神。契丹之立业祠,得无亦类是乎?”苏颂之诗或可为其佐证。
刘敞也有祭杨无敌庙诗:“西流不返日滔滔,陇上犹歌七尺刀,恸哭应知贾谊意,世人生死等鸿毛。”②此诗题下原有注云:“在古北口,其下水西流”。题注特别揭出“水西流”的水文现象,令人想到后来杨家将传说中的相关细节。据元代杂剧,潘仁美在攒箭射死杨七郎后,命人抛尸桑干河,尸体也是“不往下流,返往上流”③。两者之间似有一种由史实向传说衍化的草蛇灰线。
元祐四年(1089),苏辙出使辽朝,也有诗咏杨无敌庙:“行祠寂寞寄关门,野草犹知避血痕。一败可怜非战罪,太刚嗟独畏人言。驰驱本为中原用,尝享能令异域尊。我欲比君周子隐,诛肜聊足慰忠魂。”④“尝享能令异域尊”,也反映了契丹境内关于杨家将传说腾播人口的史实。末句运用了西晋勇将周处(字子隐)被梁王司马肜逼遣而战死的典故来祭悼杨业,甚至欲以追诛潘仁美来告慰忠魂,证明仁美陷害杨令公的传说早在北宋中叶后已经不胫而走。
第二期为南宋偏安至元明之际,是从史事到话本再到戏曲的第一创作周期。大体以宋元易代为界,第二期又可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为南宋,此即余嘉锡所谓,杨家将“今之流俗之所传说,必起于南渡之后”。其主要表现是将北宋民间的口头传说在瓦子勾栏里敷演开讲,基本上采取话本讲史的形式,标志着由真实史事向艺术创作的首次转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原沦丧,痛定思痛,如果北宋前期能够倚重杨业,攻取燕云,也就不会有靖康之祸。于是,忠勇无敌的杨家将就成为思慕的对象,与其有关的故事就流播人口,盛传里巷。余嘉锡推断:“当时必有评话小说之流,敷演杨家将故事,如讲史家之所谓话本者。盖凡一事之传,其初尚不甚失实,传之既久,经无数人之增改演
① 苏颂:《苏魏公文集》卷一三《和仲巽过古北口杨无敌庙》。② 刘敞:《公是先生集》卷二八《杨无敌庙》。
③ 《开诏救忠》第三折,收入涵芬楼版《孤本元明杂剧》。④ 苏辙:《栾城集》卷一六《过杨无敌庙》。
变,始愈传而愈失其真。使南宋之时,无此类话本,则元明人之词曲小说,不应失真如此也。”当时的话本小说中,“朴刀局段”类就有《杨令公》,“杆棒之序头”类则有《五郎为僧》,南宋罗烨指出,话本善于“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数,热闹处敷演得越久长”①,这一论断当然适用于该期的杨家将话本。遗憾的是,不仅未见有南宋杨家将话本传世,就连名目也仅知以上两种。但可以推测,这一时期的杨家将话本应不在少数,才能为下一时期杂剧杨家将的繁荣提供了充实的素材。
南宋后期,谢维新在其编纂的类书《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后集》卷六三说:“真宗时杨畋,字延昭,为防御使,屡有边功,天下称为杨无敌,夷虏皆画其像而事之。”元代成书的《事文类聚外集》卷五在上述纪事后复有“云以御鬼疾”等文字,也就是说既能避鬼、又能防病。这条记载与史实出入颇大。杨无敌是指杨业,延昭则是杨业之子,而据欧阳修上述所作墓志铭,杨畋即杨琪之子,乃杨业的侄曾孙,延昭的堂侄孙,如今都拉扯在一人身上。最大可能就是余嘉锡所说,谢维新这条材料“采自俚俗传闻而非出自故书雅记”。又据《烬余录》甲集载,太平兴国五年(980),宋太宗在莫州被契丹围困,因杨业父子奋死救驾才得脱险。但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一,此年太宗仅至大名(今属河北),并未到过莫州(今河北任丘),因而所谓杨业父子救驾云云,自然是把南宋话本中的虚构情节当成历史真实而记入了史料笔记。凡此种种,无不印证了南宋杨家将传说之植入人心,其中讲史话本起了不容低估的作用。
后一阶段为元代。杂剧成为这一时期最主要的艺术样式,杨家将传说尽管并不排斥以话本说史的形式继续流行,但同时已融入了杂剧的主流。诚如余嘉锡所说:“话本既真假参半,及改为杂剧,又复有所增损涂饰,然犹出于文人作者之手,事虽谬而文尚工。”作为戏曲,其表现方式比说史无疑更为细腻传神,情节上也更讲究矛盾冲突。因而将杨家将故事由讲史改编为杂剧,在艺术上有一个精雕细刻的过程,在故事上也有一个充实加工的过程。这对丰富杨家将传说,无疑是一种颇具意义的再创作。
流传至今的杨家将杂剧共有五种,分别为《开诏救忠》、《谢金吾》、《昊天塔》、《活拿萧天佑》、《破天阵》。②其中,《谢金吾》与《吴天塔》收入明臧晋叔的《元曲选》,其余则收入《也是园孤本元明杂剧》,都不署作者名。《昊天塔》一名《孟良盗骨殖》,据元代钟嗣成说,乃其同时代杂剧家朱凯所作,清人焦循也说“元人朱凯作孟良盗骨殖”③。余嘉锡认为《谢金吾》就是《私下三关》,钟嗣成说与他“交有年”的
①罗烨:《醉翁读录》甲集卷一《小说开辟》。
② 《孤本元明杂剧》最末一本《黄眉翁》,虽然也搬演杨家将故事,但余嘉锡并不将其视为元代作品。而从《破天阵》里列名杨六郎帐下二十四将的李瑜与呼延必显,在《黄眉翁》列举二十四将姓名时却被淘汰出局,也足证《黄眉翁》不是与《破天阵》同期的元代作品,应出自明人之手。故本文不予论列。
③清楝亭刊本《录鬼簿》卷下,收入《录鬼簿(外四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焦循:《剧说》卷二。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十章《元剧之存亡》也主此说。
王仲元即是《私下三关》的作者①。至于《也是园》藏杨家将杂剧,虽不题姓名,但余嘉锡认为,“观其风度,实元人所作”,甚至从“诸剧词气不平如此”,判定其“必宋遗民之所作”。除了余氏所说的思想、风格,三剧出场的契丹主将都是韩延寿,与《谢金吾》、《吴天塔》完全吻合,也为元杂剧说提供了有力的内证。而《活拿萧天佑》中说王钦若原名贺驴儿,乃契丹派入中原的细作,也与《谢金吾》如出一辙,反证前者也是元代作品。而有学者认为,《谢金吾》中皇国姑怒打枢密使王钦若,大闹法场救下杨六郎的故事,来源就是金朝院本中的《打王枢密爨》。②
现存五种关于杨家将的元杂剧,虽然还不能涵盖今日所见杨家将故事的全部内容,但架构主干已经形成。惟其如此,余嘉锡认定:“杨家将故事之流行也久矣,杂剧因而成之耳"。由于南宋关于杨家将的说话未见传本,元代传世的五本杨家将杂剧就弥足珍贵,此即余嘉锡所说:“由是杨家将之名,遂为人所盛称,可谓豹死留皮,殁而不朽”。总之,元代杨家将杂剧,对中国戏曲史、民间文学史,乃至宋元民间心态史的研究,都是极有价值的文献史料。
第三期为明清两代,是从戏曲到话本再到戏曲的第二创作周期。大体以明清易代为界,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明代是前一阶段。长篇讲史小说在这一时期空前繁荣,臻于鼎盛。自明初《水浒传》成型后,杨家将故事也开始了化零为整的再创作。这种再创作,在明代中期终成正果,其标志就是由小说家熊大木编纂的《全像两宋南北志传》(亦称《全像按鉴演义南北两宋志传》)中的《北宋志传》。这部《南北两宋志传》虽题“陈继儒编次”,但眉公只是挂名,梓行此书的三台馆主人卷首序云:③“昔大木先生,建邑之博洽士也,遍览群书,涉猎经史,乃综宋事,汇为一书,名曰《南北宋两传演义》。”熊大木编纂的讲史小说颇多,与宋史相关的还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④其自序署“时嘉靖三十一年(1552),岁在壬子冬十一月望日”,由此可以推断他的活动年代。《南北两宋志传》共二十卷,每卷五回,共一百回,该书前集十卷五十回为《南宋志传》,后集十卷五十回为《北宋志传》,前后十卷之间,书商有一段按语:“是传前集纪(计)一十卷,起于唐明宗天成元年石敬瑭出身,至宋太祖平定诸国止。今续后集一十卷,起宋太祖再下河东,至仁宗止。收集杨家府等传,总成二十卷。取其揭始要终之意。并依原成本,参入史鉴年月编定。”⑤这段按语表明,熊大木是在“收集杨家府等传”基础上综合加工成《北宋志传》的,由于要与“原成本”《南宋志传》相匹配,不仅“参入史鉴年月”,而且在内容框架上,杨家将传说虽占主要比重,但仍是与前集相衔接的断代讲史体。这种急就章式的汇总改编,不能不影响到作品的艺术成就。熊大
①清楝亭刊本《录鬼簿》卷下,收入《录鬼簿(外四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②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五《院本名目》;常征:《杨家将史事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292页。
③三台馆主人即出版商兼小说家余象斗。
④ 此书即后来《说岳全传》的最早蓝本。
⑤熊大本:《南北宋志传演义》,群众出版社,1997年,322页。
木也有自知之明云:“句法粗俗,言辞俚野,本以便愚庸观览,非敢望于贤君子也。”①此书后来有各种本子,较著名的是玉茗堂批点绣像《南北宋传》。尽管《北宋志传》在艺术性上远不能望《水浒传》之项背,但毕竟为杨家将故事奠定了一个总体框架,不仅摄取了现存五本元代杨家将杂剧的故事梗概,而且还有杨家将第三代以及杨门女将的传奇内容。因而,《北宋志传》不仅在杨家将传说的演变史上,而且在古代讲史小说中,自应有其一席之地。
其后,则有晚明面世的《杨家府演义》。如果将其与玉茗堂批点绣像《南北宋传》进行比较,不难发现两书同出一源。据《杨家府演义》卷首署名“秦淮墨客”在“万历丙午长至日”的序,此年即万历三十四年(1606),也是该书“剞劂告成”的始刊之年。据其初刊本印章,秦淮墨客即纪振伦,字春华,生平不详。有人认为《杨家府演义》的作者就是熊大木,但缺乏有力的佐证。倘若秦淮墨客之序不伪,则其“剞劂告成”时,距熊大木改编《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已52年,他或许已经谢世。与《北宋志传》相比,《杨家府演义》删刈了前书中与杨家将无关的枝蔓,在情节上有所充实,杨家将故事以长篇话本小说的形式得以最终定型。《北宋志传》与《杨家府演义》作为流传广泛的长篇讲史小说,反过来又为其后的戏曲提供了或改编、或创作的庞大素材。
后一阶段为清代,杨家将传说再度经历了由长篇讲史小说变身为戏曲的再创作。这一时期,虽以清代为主,但也不排除明末已出现据以改编的杂剧与传奇②。但这种改编与再创作的高潮则在清代前期,其中最著名的应推乾隆年间的宫廷大戏《昭代箫韶》,居然达二百四十出之多。《昭代箫韶》是各自独立又内在关联的系列传奇,敷演的就是杨家将故事,编剧王廷章虽也参考了有关杨家将的元明杂剧与传奇,但据其乾隆刻本《凡例》云:主要乃“依《北宋传》为柱脚,略增正史为纲领创成新剧”。这里所说的《北宋传》,就是指明代熊大木编刊的《北宋志传》。降至晚清,慈禧太后尤喜观剧,命人将《昭代箫韶》里的传奇改编为京剧剧本,直接影响了至今仍在戏曲舞台上搬演的不同剧种的杨家将戏曲。
对杨家将传说的第二创作周期,余嘉锡这样评价:“洎至明清好事之徒,更取宋元人所写故事,撰为通俗演义,编为戏剧,以流俗人之所知,易其所不知,遂尽去其古典之词,务求明白易晓,而其事实乃愈变愈舛,去史传之所纪载者益远矣。”
明代胡应麟看出在明代戏文(即传奇)、元代杂剧与宋金话本之间,从内容到形式都有一条连续衍化的轨辙。他认为:“今世俗搬演戏文,盖元人杂剧之变;而元人杂剧之类戏文者,又金人词说之变也。”③在杨家将传说衍化史中,也不难找出南宋话本--元代杂剧--明代小说--清代戏曲之间的发展链。由于南宋话本这一环节的文本缺失,元
① 熊大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群众出版社,1997年,630页。
② 明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列有《金牌》,云“叙杨延昭事”;《曲海总目提要》卷一一列有明施凤来所著《三关记》,即说:“此剧有据《杨家将演义》者,亦有与相左者。”
③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五《庄岳委谈下》。
杂剧中的杨家将故事就是这一传说现今所能见到的时代最早的创作型文本,其研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二、元杂剧所见之杨家将故事
在元杂剧的表演中,相关故事情节的交代,一方面通过剧情的演绎,另一方面则通过角色的科白。现存元代的五本杨家将杂剧,倘若按故事发展线索,其先后次第大体是《开诏救忠》《吴天塔》《活拿萧天佑》《谢金吾》《破天阵》。但当时整个杨家将传说尚未以长篇讲史小说的形式最终定型,故而个别故事情节也有前后错位的情况。南宋杨家将故事在话本里怎样展开,因无话本传世,已难揣测。估计公案类话本《杨令公》,应以杨业杨令公抗辽死节为中心,也就是后来杨家将传说的主干;至于杆棒类话本《五郎为僧》,应该敷演杨五郎在五台山出家为僧的传说,想来还有使用杆棒与前来番兵对阵的情节。但元代杨家将杂剧是以南宋话本故事为改编依据的,故而对元杂剧中杨家将故事轮廓的钩稽,一方面能够据以推断南宋杨家将话本的若干内容,另一方面也能钩沉元代杨家将传说的基本框架,对进一步研究杨家将戏曲与小说,应该是不无意义的。为此,我们钩隐索微,对照排比,制成下表。
元明杨家将故事情节比较表
杨家将
故事梗概 |
元杂剧相关出处 |
明《北宋志传》相关回目 |
明《杨家府演义》相关回目 |
备注 |
杨令公娶佘太君,生七子 |
《开诏教忠》头折;《活拿萧天佑》第二折;《谢金吾》第二折;《吴天塔》第一折 |
60回《八王进献反间计 光美奉使说杨业》 |
1卷1回《宋太祖受禅登基》 |
《志传》云:“有二妹在旁”;《演义》云:“又生二女” |
潘仁美从征北汉,与杨令公结一箭之仇 |
《开诏救忠》头折 |
67回《宋太宗议征北番柴太郡奏保杨业》 |
1卷2回《汉继业调兵拒宋》、4回《太祖传位与太宗》 |
《志传》仅云仁美“在河东被公(杨业)羞辱”;《演义》则作“继业将标枪中仁美之马”,后因令婆而“左股中箭”落马 |
杨令公受宋招安 |
《开诏救忠》头折 |
60回《八王进献反间计光美奉使说杨业》 |
1卷5回《太宗招降令公》 |
《志传》记令公归宋尚不是山穷水尽之时 |
潘仁美请驾入幽州,杨家父子八人大救驾 |
《开诏救忠》头折、第三折 |
66回《太宗驾幸五台山 渊平战死幽州城》;67回《宋太宗议征北番 柴太郡奏保杨业》 |
1卷5回《太宗招降令公》、6回《太宗驾幸昊天寺》 |
《志传》记太宗入幽州,无关潘仁美阴谋 |
杨四郎在混战中不知所在 |
《开诏救忠》头折 |
67回《宋太宗议征北番 柴太郡奏保杨业》 |
1卷6回《太宗驾幸昊天寺》 |
《志传》、《演义》皆有四郎在番邦招亲的故事 |
杨六郎招为郡马 |
《谢金吾》第三折 |
67回《宋太宗议征北番 柴太郡奏保杨业》 |
1卷7回《太宗敕建无佞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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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宗敕建清风无佞楼 |
《开诏救忠》头折;《活拿萧天佑》头折;《谢金吾》楔子 |
76 回《九妹女误陷庸州 杨延德大破番兵》 |
1卷7回《太宗敕建无佞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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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仁美挂印为帅,杨令公与六郎、七郎为先锋 |
《开诏救忠》头折 |
67回《宋太宗议征北番 柴太郡奏保杨业》 |
1卷7回《太宗敕建无佞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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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仁美借口会合来迟,欲斩杨家父子 |
《开诏救忠》头折 |
68 回《呼延赞大战辽兵 李陵碑杨业死节》 |
1卷7回《太宗敕建无佞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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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仁美逼令杨令公父子黑道日出兵 |
《开诏教忠》第二折 |
68 回《呼延赞大战辽兵 李陵碑杨业死节》 |
1卷7回《太宗敕建无佞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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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父子被困两狼山虎口交牙峪 |
《开诏教忠》第二折;《昊天塔》第一折、第二折;《活拿萧天佑》头折 |
68回《呼延赞大战辽兵 李陵碑杨业死节》 |
1卷7回《令公狼牙谷死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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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七郎突围求援,被潘仁美攒箭射死 |
《开诏救忠》楔子;《昊天塔》第一折、第二折 |
69回《瓜州营七郎遭射 胡原谷六使遇救》 |
1卷8回《令公狼牙谷死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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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令公撞死李陵碑;杨六郎杀出重围告御状 |
《开诏救忠》楔子;《昊天塔》第一折、第二折;《活拿萧天佑》头折;《谢金吾》第三折 |
68 回《呼延赞大战辽兵李陵碑杨业死节》;69回《瓜州营七郎遭射 胡原谷六使遇救》 |
1卷8回《令公狼牙谷死节》;2卷9回《杨六郎怒斩野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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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太尉智拿潘仁美及二副帅 |
《开诏救忠》第三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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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卷10回《寇准勘问潘仁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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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莱公赚取潘仁美陷害杨家将口供 |
《开诏教忠》第三折 |
70回《六使汴京告御状 王钦定计图八王》 |
2卷10回《寇准勘问潘仁美》 |
《志传》勘问口供乃御史台官李济 |
八大王设计让杨六郎诛杀播仁美,再利用大赦,开诏救忠臣 |
《开诏救忠》第三折 |
70回《六使汴京告御状王钦定计图八王》 |
2卷11回《八王设计斩仁美》 |
《志传》仁美乃“罢职为民”,并未被杀 |
杨令公托梦六郎,命取回吊在昊天塔上的骸骨 |
《昊天塔》第一折 |
94 回《六使议取令公骸 孟良误杀焦光赞》 |
6卷39回《真宗封征辽功臣》 |
《志传》、《演义》俱有十余年后令公复显灵事,云前取骸骨为假 |
杨六郎部署岳胜守三关,准备与孟良私下幽州 |
《昊天塔》第二折 |
73回《樵夫诡计捉孟良 六使单骑收焦赞》 |
2卷14回《六郎三关宴诸将》 |
《志传》、《演义》俱作孟良只身前往。《志传》94 回、《演义》6卷39回有十余年后孟良、焦赞复入幽州望乡台取真骸骨事 |
杨六郎与孟良取回杨令公骨殖,火烧昊天塔 |
《昊天塔》第三折 |
73回《樵夫诡计捉孟良 六使单骑收焦赞》;74《孟良智盗驌驦马岳胜大战萧天右》 |
2卷14回《六郎三关宴诸将》;3卷15回《孟良带马回三关》 |
《志传》、《演义》俱作孟良从红羊洞取回骸骨 |
杨六郎护送骨殖经五台山,与出家为僧的五郎相会,五郎击退番兵 |
《昊天塔》第四折 |
69 回《瓜州营七郎遭射 胡原谷六使遇救》 |
2卷9回《杨六郎怒斩野龙》 |
《志传》、《演义》俱作六郎与五郎初次相会乃在狼牙谷突围往东京途中 |
王钦若原名贺驴儿,是北番派入的细作 |
《活拿萧天佑》头折;《谢金吾》楔子、第三折 |
69 回《瓜州营七郎遭射 胡原谷六使遇救》 |
2卷9回《杨六郎怒斩野龙》 |
《志传》、《演义》俱作王钦 |
番帅韩廷寿挑战,八大王举荐杨六郎 |
《活拿萧天佑》头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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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六郎部署战将,准备应战 |
《活拿萧天佑》第二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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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六郎刺死敌将耶律灰、焦赞活捉萧天佑 |
《活拿萧天佑》第三折 |
76回《九妹女误陷幽州 杨延德大破番兵》 |
3卷17回《张华遣人召九妹》 |
《破天阵》头折仍有萧天佑;《志传》、《演义》说其孽龙出世,最后被杨五郎念神咒劈死 |
杨六郎得胜班师,寇莱公三关封赏 |
《活拿萧天佑》第三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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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钦若与谢金吾定计诈拆清风无佞楼 |
《谢金吾)楔子 |
76回《九妹女误陷幽州 杨延德大破番兵》 |
3卷17回《张华遣人召九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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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金吾强拆清风无佞楼,佘太君修书告诫六郎 |
《谢金吾》第一折 |
77回《枢密计倾无佞府 金吾势毁天波楼》 |
3卷18回《杨六郎私下三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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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六郎私下三关见佘太君,被王钦若拿住 |
《谢金吾》第二折;《破天阵》头折 |
77 回《枢密计倾无佞府 金吾势毁天波楼》 |
3卷19回《杨六郎私下三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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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赞杀谢金吾家十七人 |
《谢金吾》第三折;《破天阵》头折、第二折 |
77 回《枢密计倾无佞府 金吾势毁天波楼》 |
3卷19回《焦赞夜杀谢金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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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钦若监斩杨六郎与焦赞,皇国姑劫夺法场 |
《谢金吾》第三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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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国姑上殿论理 |
《谢金吾》第四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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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钦若通敌败露被处死 |
《谢金吾》第三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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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天阵》中仍出现王钦若 |
杨六郎赦免贬汝州,王钦若假传圣旨欲加害,胡太守李代桃僵救六郎 |
破天阵》楔子、头折 |
78回《焦赞怒杀谢金吾 八王智救杨郡马》 |
3卷19回《焦赞夜杀谢金吾)、20回《朝臣设计救六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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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莱公兵困铜台城 |
《谢金吾》第三折;《破天阵》楔子 |
78回《宋君臣魏州看景 王全节铜台交兵》 |
3卷20回《朝臣设计救六郎》 |
《志传》、《演义》救铜台与破天门俱作二事,且被困者以真宗为首 |
韩延寿调兵遣将,颜洞宾布天门阵 |
《破天阵)头折 |
83回《吕军师布南天阵 杨六使明下三关》 |
4卷24回《椿精变化揭榜》 |
《志传》、《演义》俱作吕洞宾 |
呼延必显访得杨六郎 |
破天阵》头折 |
80回《八王赍诏求六使 焦赞大闹陈家庄》 |
4卷21回《真宗出赦寻六郎》 |
《志传》、《演义》访杨六郎者俱作王全节 |
杨六郎招集焦赞等旧部将,与子宗保往救铜台城 |
《破天阵》第二折 |
80回《八王赍诏求六使 焦赞大闹陈家庄》 ;81回《呼延赞途中遇赦 杨郡马大破辽兵 |
4卷21回《真宗出赦寻六郎》、23回《六郎兴兵救驾》 |
《志传》自80回起,《演义》自26 回起,故事情节多逸出元杂剧交代的框架 |
杨六郎调遣众将与宗保,部署攻打天门阵 |
《破天阵》第二折 |
84回《宗保遇神授兵法 真宗出榜募医人 |
4卷25回《六郎明下三关》、26回《宗保遇神授兵书》 |
《破天阵》宗保仅在领命时与父亲略有对白与唱词 |
众将合力齐破天门阵,杨六郎射死韩延寿,活捉颜洞宾 |
《谢金吾》第三折;《破天阵》第三折 |
86回《宗保部众看天阵 真宗筑坛封将帅》;87回《黄琼女反投宋营 穆桂英破阵救姑》;88回《宗保议攻迷魂阵 五郎降伏萧天左》 |
5卷30回《黄琼女反辽投宋》、31回《令婆攻打通明殿》、32回《钟离救回吕洞宾》 |
《破天阵》对杨宗保仅有一句交代。《志传》、《演义》宗保跃为破阵主角,又衍出佘太君与穆桂英等女将故事 |
寇菜公排宴庆贺破阵成功 |
《破天阵》第四折 |
89回《宋真宗下诏班师 王枢密进用反计》 |
5卷32回《钟离救回吕洞宾》 |
《破天阵》对杨宗保的褒奖无异于其他部将 |
倘若将现存的元代杨家将杂剧与明代的长篇讲史对比,不难发现关于杨家将传说衍化的几个问题。其一,杨家七兄弟在元杂剧中都已有交代,但杨门女将除佘太君外,穆桂英与杨八妹、杨九妹却尚未露面。其二,元杂剧中虽已有杨宗保破天门阵的记载,但着墨不多,依然以杨六郎为主角,与《北宋志传》与《杨家府演义》中杨宗保一跃成为破阵主角截然不同。其三,元杂剧中杨家将故事,其故事下限只到破天门阵为止,大体只是明代《北宋志传》与《杨家府演义》故事情节的一半。由此可以推断,在杨家将故事中,第三、四两代(即宗保、文广)与杨门女将的部分,其主体应该形成于入明以后。总之,杨家将传说,印证了顾颉刚关于层累地造成古史的理论:时代愈后,传说被愈拉愈长,其具体表现就是衍生出了杨家将故事的后半截;时代越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也愈放愈大,其具体例证就是杨宗保破天门阵的事迹越来越神化,越来越繁复。通过钩沉元代杨家将杂剧的故事梗概,我们虽然还不能完全揭开南宋杨家将传说的庐山真相,但至少能够窥见这一传说在元代流播的基本面目。
三、杨家将杂剧所见宋元之际的民众思想
学术界久有重写思想史的提法,而关注历史上普通人的“一般思想”,则是重写思想史的关键之一。金克木先生指出:所谓一般思想,是指“没有专著的普通人的思想”、“他们自己不写书或则不能写,别人会代他们写,记下他们的事和话,也会提炼一下改头换面写成故事、小说、戏曲之类,这些东西本来是从不识字不读书的人那里来的,所以一回去被他们知道了又传播开来。”①准此而论,元代的杨家将杂剧,虽是知名或佚名的书会才人的作品,但因消费对象是一般的下层民众,故而提炼的是普通人的思想与心态,实在是抉发宋元之际下层民众思想心态的绝佳史料。我们不妨就以此为依据,对当时的一般思想作一梳理,或可略助宋元思想史之重写。
(一)“宋朝家显高强,北番家痛遭殃”:让戏场代偿失落的战场
众所周知,自北宋与契丹对峙以来,其后相继与西夏、金朝、蒙元兵戎抗争,在与北方政权的较量中,从总体上而言,宋朝不仅从未占过上风,而且先是被女真灭了北宋,退缩东南一隅,最后连南宋也被蒙元所取代,汉族民众成了被压迫民族,做了蒙元的臣民。面对着异族的统治,咀嚼着屈辱的往事,相比之下,与狄青抗击西夏,岳飞大败女真一样,杨家将当初也曾令契丹闻风丧胆,《宋史》卷二七二《杨业传》说杨业“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契丹望见(杨)业旌旗,即引去”,这让一般民众感到,倘若当初杨家将不遭陷害而获得重用,依靠他们保家卫国,人民或许能够安居乐业,后来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的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基于这种认识,通过元杂剧讴歌杨家将的神勇无敌,表彰他们保家卫国的辉煌战绩,对普通的汉族老百姓来说,不啻是一种无奈的安抚与慰解,也让他们找回亡国遗民的一种自尊与自信。
元杂剧对杨家将的勇武极尽赞美之词。杨令公胆气贲张地唱道:“想着俺雕弓能劈千斤重,单枪不怕三军众,也曾将番国攻,也曾将敌阵冲。一任他八方四面干戈动,那一个敢和俺出马共争锋。”皇亲国戚称颂他:“他也曾斩将搴旗,耀武扬威,普天下哪一个不识的他是杨无敌!”②杨六郎则数落番兵:“量你这番贼虏寇,我将你小觑低微。昏邓邓征尘荡起,嗔忿忿对垒迎敌。呀哎,你个番奴犹自说兵机,你可便虚张声势要相持,临军对阵走如飞。我直教三军齐唱凯歌回。骂你个番也波贼,番贼怎对敌?我可便
①金克木:《道·理·《列子》》,《探古新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04页。
②《昊天塔》第一折;《谢金吾》第三折。
活挟你、回朝内。”朝廷重臣推许他:“则这个杨郡马英雄夺第一,端的是四海无及。”①杨七郎豪气干云地自许:“则俺这弟兄每英雄奋勇寰中少,则那番兵胆大何须道?”“俺如今大杀番兵这一遭,岂肯轻也波饶。我可便自暗约。若今番两军厮撞着,乱纷纷尘荡了旗,湿浸浸血染了袍,我直杀的他苦淹淹无处逃。”②不仅“杨家父子多雄壮”,就连六郎的结义兄弟也都是“忘生舍死安邦将,大胆雄心敢战儿”③。孟良自诩道:“若放了他一个儿抹的着回家路。唉,兀的不屈杀俺宣花也这柄蘸金斧。”④余嘉锡指出:“庶民之好恶,则殊不然。苟有人能为之灭贼杀敌,则仰之如天神,亲之如父母,惟恐其不尊且安也。”元杂剧对杨家将的歌颂,就是通过对当年他们“雄镇三关二十秋,番兵不敢犯白沟”的历史追忆,⑤表达南宋遗民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宋朝家显高强,北番家痛遭殃”,“番兵皆顿首,贼寇尽归降”,“剿灭了腥膻太平”⑥。
为了烘托杨家将的神勇,元杂剧一方面矮化番将,例如番将土金宿作打油诗云:“我做将军委实高,诸般武艺不曾学。骑着骆驼上阵去,吊下驴来跌折腰。”⑦ 另一方面,则大肆渲染杨家将对番兵番将的血腥杀戮。不仅个性暴躁的孟良声称:“但撞着无干罢,直杀的他似芟蒲刈苇,截瓠开瓜”;“也不是我杀人心忒狠毒,管教他便人亡马倒都做血糊突”⑧;杨六郎也一再夸耀:“直杀的城河鲜血滚,遍地死尸横”;“我直杀的高阜处骨碌碌人头乱滚,低洼处骨突突鲜血模糊”⑨;甚至杨令公下场诗亦云:“时间略展英雄手,尸横千里血流河。”⑩凡此种种,已超出正常心态,从心理分析角度说,实际上是当时一般汉族民众对宋朝在战场上一再失利乃至最终亡国的一种心理代偿,对元朝民族压迫下怨愤情绪的一种心理宣泄。
(二)“便死也不将他名节毁”:深入朝野的名节观
强调节概,向来是中国儒家思想的要义之一,但两宋时期民族战争的硝烟不绝,民族气节与爱国主义成为弥漫朝野的普遍风尚。在宋学的鼓吹下,民族大义在宋代,尤其在南宋大为凸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成为上至将相下至民庶普遍认同的道德规范。《宋史》卷二七二《杨业传》强调其节烈云:“乃不食,三日死”,“尽力死敌,立节迈伦”。故而杨家将传说在南宋以后,也注入了民族气节的时代内涵。尽管杨继业由北汉降宋,并不太适宜竖为坚持节概的典范,但杨家将传说从夷夏大防出发,强调杨
①《开诏救忠》第二折;《活拿萧天佑》头折。
②《开诏救忠》头折。
③《开诏救忠》头折;《谢金吾》第二折。
④《昊天塔》第三折。
⑤《谢金吾》第二折。
⑥《活拿萧天佑》第四折;《破天阵》头折;《活拿萧天佑》第三折。
⑦ 《开诏救忠》头折。
⑧《昊天塔》第二折、第三折。
⑨ 《破天阵》头折、第二折。
⑩《开诏救忠》第一折。
业不降契丹,就便于后人在民族气节上做足文章。而在元杂剧中,也确为杨家将的气节,竖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折射出生活在元代的南宋遗民与一般南人的民族思想与故国情怀。
对南宋遗民而言,闻见父母之邦先丧于金,后亡于元,自然会追思故国。尽管蒙古族已入主中国,但在当时一般人看来,夷夏之别,判若泾渭:宋朝是天朝大国,正统所在。在元杂剧里,不仅杨令公等主角说契丹入侵是“侵犯大邦”,连番将韩延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侵犯天朝边境”;杨七郎则理直气壮地声称:“我直教那番兵纳礼拱皇朝”①。尽管已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但一般人还是愿意在梦中与在戏中对故国吟唱:“把清风楼重建一层来,着杨六郎元镇三关去,直把宋江山扶持到万万古。”②也正是这种家国情结与民族大义,杨令公的鬼魂告诫六郎:“您若是和番家忘了戴天仇,可不俺望乡台枉做下还家梦。”③
对杨令公撞死李陵碑的描写,是所有杨家将小说与戏曲中最浓墨重彩的篇章。在元杂剧中,杨令公临死前有科白云:“他杀不如自杀。此处乃李陵碑,不如我撞碑而死,皇天可表。”死后,其鬼魂唱道:“想着俺做一世雄,肯投降苟自容?拼的个触荒碑一命终,至今草斑斑血染红,一霎儿还怕恐。”④对杨令公撞碑殉国,朝中有人赞道:“他他他,也则为俺赵社稷,甘心儿撞倒在李陵碑,便死也不将他名节毁。”连敌国对手韩延寿也对英雄致敬:“可怜金刀老令公,英雄今日撞碑薨。”⑤元杂剧中的所有烘托,就是旨在凸出杨七郎所说:“俺如今一门尽节,博得个青史名标。”⑥杨家将所体现的名节,与民族气节相关,但名节的内涵当然远不止此,这种广义的名节,经宋学倡导也已深入一般民众的思想观念。元杂剧中,党彦进称赞寇准立朝有节,就是恰当的例证:“你端的忠肝义胆施仁义,更那堪坚刚节操无私弊,真乃是存诚守分将江山立。”⑦
著名史家吕思勉指出:“因异族的压迫,而引起了全民族的觉醒,替民族主义,建立了一个深厚的根基,这也是祸福倚伏的道理。北宋时代可以说是中国民族主义的萌蘖时期。南宋一代,则是其逐渐成长的时期。”⑧他还认为,士大夫在其间高倡恢复,直接推动了民族主义的崛起。“宋儒的恢复论,就民族主义言之,实放了万丈的光焰。此等议论,一时看似无甚效力,然潜伏人心,其力之大,实乃不可思议”。他得出结论说:“中国民族主义的发达亦只是八百年来的事情(从南宋时代算起)。”⑨元代杨家将
①《开诏救忠》头折。
②《谢金吾》第四折。
③《昊天塔》第一折。
④《开诏救忠》楔子;《昊天塔》第一折,“一霎儿”原作“一 灵儿”,据文义改。
⑤《谢金吾》第三折;《开诏救忠》楔子。
⑥《开诏救忠》头折。
⑦《活拿萧天佑》头折。
⑧《吕著中国通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441页。
⑨《中国民族精神发展之我见》,《吕思勉遗文集》上册,1997年,184、181页。
杂剧所张扬的家国情结与民族气节,正是宋元之际士大夫对民族主义大力鼓吹以后在大众文艺中的形象再现。
(三)“凭着俺忠孝把名驰”:一般民众的伦理观
宋代继五代政权纷更之后,重新建立君主集权政治,以“懦术治国”,对冯道之流二三其德痛加针砭,倡导“人道惟在忠信”①;而宋代基层社会也已完成家族制度的重要转型,孝道更是维系新型家族组织的有力纽带,故而大倡“圣人之德,莫加于孝”②。经过数百年朝廷的倡导与宋学的鼓吹,忠孝成为两宋朝野广泛认同的价值观念。及至宋元易代,这一价值判断已经根深柢固地植入人心而不能有所摇撼,这在元杂剧中就有例证,杨令公告诫七郎道:“为臣者必尽其忠,为子者当以尽孝也。”③
尽忠报国是忠义的主要内涵,具体化作报效君主、保卫社稷的实际行动。《宋史》卷二七二《杨业传》论其忠义,说他一再表示:“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元代的杨家将杂剧将一般民众的忠义思想表达得连篇累牍,淋漓尽致。杨令公上场诗的核心就是忠义:“威震边关气势雄,丹心耿耿作元戎,匣中三尺昆吾剑,永保皇图建大功。”交牙峪恶战中,他一腔忠义对七郎说:“想着俺父子苦征恶战,漾人头厮摔,噙热血相喷,保宋国江山,稳胜盘石。”而七郎的回答也不离忠字:“则俺这父子忠心扶社稷,怕甚么番兵奋怒起枪刀。”④七郎唯一的遗憾就是:“俺父子全忠不到头,功劳汗马一时休,可怜战死三边上,不得生封万户侯。”而令公化为鬼魂,对六郎说的还是为臣尽忠之道:“儿也,你回到圣明朝,备把我这冤情讼。我也不望加官赐宠,只要个一体君臣有始终。”⑤杨六郎的唱词,更把尽忠报国说成与生俱来的天命:“似这等尽忠的和那报国的是从天命,博一个青史内去标名。”⑥ 而佘太君看到六郎气晕过去,担心的还是谁来为国尽忠:“倘若有些好歹呵,你可着谁搭救宋山河?”⑦ 杨家将的忠义有口皆碑。孟良下场诗赞云:“杨六郎父子尽忠,于宋国竭力见功。”⑧ 皇国姑表彰道:“则这满城京城百姓每尽知……提起他父子每端的痛悲,一辈辈于家为国。”⑨以至于君主也将杨家将树为典范:“因他父子每尽忠报国,先帝与他家造下一座门楼,题曰清风无佞楼”。⑩最具讽刺意义的是,连奸佞潘仁美诬陷杨令公也以
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一。
②司马光:《传家集》卷一七《进古文孝经指解表》。
③《开诏救忠》头折。
④《开诏教忠》头折。
⑤《昊天塔》第一折。
⑥《破天阵》头折。
⑦《谢金吾》第二折。
⑧《开诏救忠》头折。
⑨《谢金吾》第三折。
⑩ 《谢金吾》楔子。
忠敬为说辞:“你这老匹夫,不忠不敬。”①但由此也足证忠义思想深人一般民众的骨髓。
杂剧《昊天塔》的主要情节描写杨六郎带杨令公的骸骨回归故里,他对父亲的哀思与为父报仇的誓愿,成为剧本的主旋律,完全是一出表彰孝道的戏。找到骸骨后,孟良对杨六郎道:“哥也,你牢背着亲爷的灰骨匣,孝名儿传天下,说什么的孟宗哭笋,袁孝拖笆。”②当然,无论当时的精英思想,还是民众思想,都认同忠臣出孝子之门的说法,因而忠孝一体,相提并论亦在一般人的情理之中。在元杂剧中,杨六郎就说:“俺可便奉天行道休疑忌,凭着俺忠孝把名驰。”杨七郎也说:“俺端的辅佐皇朝,保安宗庙。俺一家儿行忠孝,端的是建立功劳,则落的万古人称道。”③就连寇准宣读圣旨,也是忠孝并提:“杨延景全忠全孝,舍性命苦战沙场。”④
(四)“当今圣明主,不受奸臣误”:一般民众的政治观
元代是外族入主的时代,易代的战争使小民百姓身历了战争的残酷,更让他们缅怀盛世的安定。整个元代社会经济衰退,赋役沉重,民生凋敝,在阶级压迫之外,汉族民众还必须忍气吞声地直面民族压迫。因而对一般人而言,元代是他们欲做良民而不得的时代。惟其如此,元代社会的普通民众对治世的向往反而更见热烈急切,这在关于杨家将的元杂剧中颇有表现。且听杨六郎的唱词:“想当初摄梯航万国朝,抚偏邦四海清,托赖着圣明君治太平。”而其部将焦赞道:“呀,皆因是当今天子重贤良,今日个削除残害定家邦。黎民道泰尽荣昌,一齐的受享,则愿的千邦万国永伏降。”⑤不仅杨家将,其他朝臣也有类似的表达,太尉党彦进唱:“一来是吾皇仁圣,则俺这文武忠直,都则为纳表称臣能逊礼,称尊道寡善垂衣。见如今四海民欢会,则愿的八方无事,更和那万国来仪。”⑥ 而无名殿头官的上场诗,也许更能道出一般民众的政治诉求:“圣人在上,八方宁静,四海晏然,黎民乐业,五谷丰登,天下太平。”⑦归结起来,一般民众的理想治世,其前提必须是人主圣明、臣僚忠直,其局面则是四海太平、万邦来朝,带给老百姓的是五谷丰登、安居乐业。
但是,现实却是故国已亡,南宋遗民们痛定思痛,皇帝不能骂,就追恨奸臣。于是,怒斥奸佞就成为元代杨家将杂剧的主题之一。这一方面固然是剧情忠奸对立的需要,另一方面更是一般民众通过历史剧对政治观的一种表述。这样,先是潘仁美,后有王钦若,就铁定被铸成了陷害杨家将一门忠良的奸臣。潘仁美上场诗云:“狡狠奸雄腹
①《开诏救忠》头折。
②《昊天塔》第二折。
③《开诏救忠》头折、第二折。
④《昊天塔》第四折。
⑤《破天阵》头折;《活拿萧天佑》第四折。
⑥《活拿萧天佑》头折。
⑦《开诏救忠》头折。
内藏,一心则待损忠良,蒙恩受爵居官位,倚势奸馋显志刚。”①在杂剧里痛骂奸佞,成为元代民众在政治上发泄不满的集中表现。杨令公指斥潘仁美:“见如今边关上,都是这奸臣贼子,不能定乱除危。”杨七郎更是怒骂:“则这个不识字的元戎心性恶,他则待灭绝俺父子根苗。”②倘若说杨家将因为位居潘仁美之下,还不敢当面直斥,寇准的叱骂就全无顾忌:“堪恨那害忠良狠毒的潘仁美,送了许多保皇家英勇的征夫。……则那他罪同山岳,性狠如狼,心毒如虎。”③太尉党彦进也曾痛快淋漓大骂王钦若:“你是个欺心坏法陋面贼”,“谁不知谄佞人是你一个王枢密”,“你从来不真实,负心贼,你这般昧地瞒天,谄佞奸僻。”④
普通民众如此大快人心地骂奸贼,揆之常理,自然应该认识到奸臣不过是昏君的孪生毒瘤,但因忠敬观念的浸染,在杨家将杂剧里就呈现出这样的政治思维:皇帝是明君,只因奸佞欺蒙而不知内情。寇准斥潘仁美是“谋害忠良,欺着圣主”⑤。佘太君面对王钦若的迫害,依然坚信:“这都是王枢密、王枢密的计策,故意教谢金吾、谢金吾来拆坏,强把着宋真宗、宋真宗来顶戴。”⑥皇国姑虽然怒揭王钦若的老底:“萧太后使你为奸细,几年间将帝主明欺”,⑦ 皇帝总是受蒙蔽的。总之,在奸佞当道、皇帝不知的局面下,普通民众的政治期望就是佘太君的两句唱词:“谢得当今圣明主,不受奸臣误”,⑧ 盼望明主“剿除了奸臣贼子,宋江山万载兴隆”⑨。
对奸佞之臣及其帮凶的倒行逆施,普通民众通过剧中佘太君之嘴诅咒道:“难道你有官防无世界!”⑩但倘若人君不察,忠良依然求告无门,政治照旧污浊不堪。于是,在一般民众的政治设计中,就期待能影响人主、扭转乾坤的有力人物出现,来充当民众愿望与明君政治的纽带,杨家将杂剧中的八大王就是这样的人物,关键时刻有了他,杨家将就能逢凶化吉。这位八大王凭借着特殊身份,其角色定位则是“手提敕赐黄金简,专打奸臣佞子头”⑪,只有他,才敢暗示杨六郎诛杀奸佞,再钻空子开诏救忠,六郎谢道:“我这里急忙,拜扬,大王,多谢了仁慈皇上。”八大王则归恩圣上:“万万载皇基永固,一齐的拜谢吾皇。”⑿杨家将杂剧里还有一个皇国姑,也是类似人物,敢于直接与奸佞王钦若叫板:“遮莫你有势力,有职位,到底是我天朝部下泼奴婢,我可也不怕
①《开诏救忠》头折。
②《开诏救忠》头折、楔子。
③《开诏救忠》头折。
④《活拿萧天佑》头折。
⑤《开诏救忠》第三折。
⑥《谢金吾》第一折。
⑦(谢金吾》第三折。
⑧《谢金吾》第四折。
⑨《开诏救忠》第四折。
⑩《谢金吾》第一折。
⑪《开诏救忠》第三折。
⑿《开诏救忠》第四折。
你,不惧你,我须是天潢支派没猜疑。来来来,我敢和你做头抵。”①一般民众从根本上是期盼明君政治的,但深知不常可得而退求其次,希冀有这类大人物作为好佞当道下的救星与福音。虽然在君主政体下,这种人物也不常出,但对一般民众而言,这样的认识却是他们政治观中的应有之义。
南宋罗烨在论及当时话本时指出:“说国贼怀奸从佞,遣愚夫等辈生嗔;说忠臣负屈衔冤、铁心肠也须下泪。……说人头厮挺,令羽士快心;言两阵对圆,使雄夫壮志。”② 这一论断,无疑也适用于元代的杨家将杂剧。杨家将杂剧传达了元代普通民众的喜怒哀乐,蕴含着他们的价值观念,诚如余嘉锡所谓“实一时人心之所同”。元代杨家将杂剧所折射出的当时普通人的心态思想,自然还要广泛丰富。但以上四题,关系到一般民众的民族观、伦理观与政治观,亦可谓荦荦大者。余嘉锡指出:“杨家将事虽杂剧小说,先民之志节,立国之精神存焉。”这正是我们首先关注这些问题的原因所在。其中关乎民族观与政治观的话题,在外族人主的专制君权下,一般说来,应该属于敏感性话题。所幸元代尚无类似清代的文字狱,故而一般民众仍敢托言优孟,发露心迹。后人虽可以讥刺元代的蒙古统治者因文化程度所限,尚未将其视为问题;我们却不妨因此而肯定蒙元帝国在文化政策上的开放性与宽容度,那是满清王朝文化专制政策无法相提并论的。
①《谢金吾》第三折。
②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卷一《小说开辟》。
③例如,对于科举制的肯定态度,对于强调物证人证的证据法意识,对于尊单贫富流动不居的认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