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近年神木县草垛山出土了宋代徐德墓志,杨文岩撰文作了介绍,但其释文、标点及解释多误,故有必要重新作一考释。
李裕民
近年神木县草垛山出土了宋代徐德墓志,杨文岩撰文作了介绍,但其释文、标点及解释多误,故有必要重新作一考释。
碑额10字:宋故秉义郎徐君墓志铭。
碑文27行,满行22字,全文如下:
宋故秉义郎徐府君墓志铭1/
上舍张中愈撰。2/
学正王天祐书丹。3/
将仕郎、行兵曹事李及时题额。4/
君讳德,字得之,世为麟州新秦县人也。父智,故赠率府副5/率。君起家微贱,奋身行伍,善骑射,精击刺,勇冠军中,6/人以骁锐称之。自朝廷用兵西南,君无一战不在其间。7/富良之役、宥州之师、青岗斯罗之战、龙横青鱼之讨,君8/用命斗贼,摧锋夺隘,累以功迁府州威远都虞候。
崇宁四9/年,换授右侍禁,差充保德军沙谷渡巡检。在任,贼股栗10/不敢入境。尝以夹岸有江卿雅趣,秩满,遂谋居焉。
大观元11/年,朝廷以君有兜和川斩馘之功,转左侍禁。大观二12/年,该八宝赦恩,转西头供奉官。政和三年改授秉义13/郎。
君向从富良江日,尝冒瘴气,几于不救。后以年老旧瘴14/再发,医不能疗,政和四年(1114)十一月二十六日卒于家之正15/寝,享年七十一。
君先娶刘氏,内殿承制刘公之女,故16/赠崇德县君。继娶董氏,今封永寿县君。
男五人:长为僧,法17/名道隐,受业于府州天宁寺;次曰知常,武艺精绝,宛有父18/风;次亦为僧,法名惠净,落发于保德军承天院,系名表白;19/次曰衡,幼居学校,升为外舍生。次曰微,尚稚。女一人,早亡,20/皆刘氏所出也。孙二人。
卜以政和五年正月初一日,葬于21/麟州新秦县石堡岭之原,妻刘氏祔焉。
君之行事,余熟知22/之,其子有请,义辞不克,因走笔为之铭云:23/
猗欤徐公起寒微,门闾高大生光辉。24/
战功屡立闻帝围,荣曳朝服脱戎衣。25/
赤心报国天弗违,寿逾七十人亦稀。26/
就葬先茔得其归,庆流子孙有所依。27/
一、 关于富良之役
富良江,今越南红河,江南岸即是安南首都升龙(今河内)。熙宁九年(1076)十二月,宋与安南在此发生的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徐德长期在麟、府一带军中服役,为何突然远赴安南,参战。这应与他的上司郭逵(1022—1088)有关。
熙宁八年,安南李朝派兵入侵两广,十一月占领钦州(今灵山)、廉州(今合浦),九年正月,攻陷邕州(今广西南宁)。宋任命大将郭逵为安南道招讨使,领兵八万(一云十万)南下,临行前,宋神宗亲自召见郭,问他有何要求?郭逵提出要帅河東、鄜延舊部將士前往。神宗满口答应。麟、府属河东路管辖,徐德自然也就随军南下了。
为什么郭逵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是因为20年前,宋与安南交界处的广源州蛮侬智高发动叛乱,攻陷两广邕州等地,甚至将广州团团围住,岭南大乱,宋多次派兵镇压,只是南方军队太弱,屡屡失败,最后狄青帅西北精兵南下,才一举平定。
同样,郭逵连连收复失地,十二月,与安南主力军在富良江激战,宋军大获全胜,生禽大将阮根,殺死太子李洪真。安南国王李乾德遣人奉表詣軍門降。
此时,离宋神宗的要求:攻下安南首都、活捉国王,还差一步。于是,郭逵召集诸将研究下一步怎么办?诸将说:现在粮食已尽,部队不适应南方气候,病死战死者已过半数。生者也多患病。郭逵考虑,敌人已经投降,任务已基本完成,犯不上为了活捉国王,将最后一点老本搭上。最后决定,班师回朝。
此时的徐德,33岁,正年富力强,然而他也被染上“瘴气,几于不救。”可见当时诸将反映的情况完全属实,郭逵的决定完全正确。从更远的视角看,他为宋方保存了有生力量,使宋神宗后期,与西夏的交战处于胜负相当的局面。对徐德而言,他还能在后来的对下的战争中再立新功。反之,如果勉强再战,精兵强将,损失殆尽,宋对西夏的战争将会非常被动。
战后,32岁的宋神宗奖励了立功的将士400多人,按说,对立下大功的主帅郭逵,应该有所奖励,然而一心想学唐太宗的宋神宗,当时的心态是,想看到献上战俘安南国王的光彩场面,享受天可汗的威严。现在失之交臂,实在遗憾。最后“降授銀青光祿大夫、左衛將軍,西京安置。”闲居十年后,宋哲宗才重新起用。
二、关于宥州之师、青岗斯罗之战、龙横青鱼之讨
宥州之师、青岗斯罗、龙横青鱼三战都是宋与西夏的战争,都是宋方主动发起的。地点均在西夏境内。宥州,今靖边西北。青岗,岭名。斯罗,又名厮罗川。龙横,川名。青魚,河名。
元丰四年(1081),宋神宗出动数十万大军,兵分五路,企图一举灭掉西夏,其中河东路6万兵马由宦官王中正领导,知府州折可行为主力,由麟州出发,于十月攻下宥州,后因军粮告竭,退回。这一战,由于宋方对困难估计不足,五路缺乏良好的协作,而西夏采取诱敌深入、坚壁清野的策略,使宋方被迫撤军。此战双方都付出了沉重代价。宋河东路6万士兵死了2万。
元丰五年(1082)四月和九月,徐德又随折克行在青冈岭、厮罗川两地与西夏军作战,赢得了胜利。其地点大约在今榆林至米脂一线。
“龙横青鱼之讨”之时间,有两种可能。一是元祐七年(1092)。邹浩《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宁州刺史贾公(嵒)墓志铭》:“哲宗登极,覃恩转右骐骥使,改西京作坊使,今大丞相曾公以龙图阁学士帅太原,奏充准备将领,从副都总管李浩行,逢西贼于满满浪舒啰逻易,击走之,复为第三将。改第七将,从知府州。又充行统制,入界至横水川、青魚河,斩获七十九级,转内园使,就迁权本路兵马都监兼第一将。绍圣初,转东作坊使再任。”按:贾嵒的前任河东第一将彭保被罢免在元祐七年十一月,则横水川、青鱼之战应在七年冬。
二是绍圣四年(1097)。《长编》巻488:绍圣四年五月辛未,“河东路经略司言:内殿崇班王安静昨出界讨击青魚河贼,所部杀获最多,昨与折克行子姪一例同减半推恩……”毕仲游《朝請大夫孫公(览)墓志铭》:“……卒城葭芦而还。既退,乃使折克行于津庆州,斩二千级,驱马牛羊数十万,使张世永与克行复出龙横川,斩千级,城寜川。王文振、张某城榆木,……使世永、克行城端正平,文振城乌龙川。乌龙距延安之泉山二十五里,而榆木与米脂直,于是秦、晉始合,而寇不得至麟、府矣。”按城葭芦在绍圣四年。
以上两种可能性,龙横惟见徐德墓志与此孙览墓志,则当以后者为是。此战的目的是为了打通麟府与延安的通道,龙横、青鱼应在今米脂一带。
徐德在以上三次战争中立了功,由此晋升为府州威远都虞候。
三,对墓志的新观察
宋代的墓志大致可分两类,一是名人,二是无名之辈。前者关注者多,往往会作详细考证。后者,关注度低,一般不会去作专门考证。如果我们换一个视角,人类历史是各阶层人群共同创造的,要全面充分了解历史,不能只着眼于帝王将相,也应该观察其他阶层的状况,就这个意义上说,观察一下徐德的墓志,还是会有新的启示的。
一、家庭的变化。
徐德,“起家微贱”,说明他出身寒门,处于社会的最底层。既不是官宦家庭,也不是武将世家,完全靠自己的一身好武艺,“善骑射,精击刺”,参军打仗,屡立战功,才升任低级武官,西头供奉官、秉义郎,从八品。他的变迁,看起来很普通,人们一般不会去注意。其实它反映了不同社会的不同特点。宋以前的门阀时代,各阶层的地位是固化的,当官的永远当官,即使愚蠢、懒惰,也会官二代、官三代的往下传。贫贱者,再聪明、再努力也还是摆脱不了贫贱。人们的积极性不高,大大制约了科技、文化的发展。宋代完全不同了,各阶层的地位是动态的。当官的,后代不努力,就会变穷,宰相的后代会当农民成白丁。科举考试的大门,对各阶层都是敞开的,工人农民出身者只要学的好,也能考上进士当官。这种上下流通的状况,使社会充满了活力,尽管国土远小于汉唐,而他的经济、科技、文化水平却远超汉、唐,达到了顶峰。
这一点学者看的很清楚。至于改变地位的其他途径,学者关注的比较少,如边远地区文化比较滞后,读书人少,更缺乏好的师资,在科举考试的竞争中处于下风,一百年中能考中一个就很不错了。这条路难走,是否就停滞了呢?不是的,他们会另找出路,如徐德提供了一个实例:通过习武、参军,改变自己的地位。这在边远地区应当是比较常见的情况。阶层的不停流动,使社会充满活力,宋代军力虽不如汉唐,但他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
为什么徐德能够“善骑射,精击刺”?显然与他所处环境有关,麟州及其附近地区盛行尚武之风,求师学艺,并不难,还有可能学的相当精湛。
二 儿子的职业选择
有意思的是他的5个儿子,除老五尚小外,只有一人继承他的事业——学武,而且“武艺精绝,宛有父风。”另一人读书学文,还有2人出家为僧。
这些记载,有几点值得注意:1、说明,徐德思想还相当开明,给儿子选择职业的自由。从深层次看,它反映了在社会阶层多变的环境里,人们的思想并不僵化。
2、二子为僧反映了麟州一带佛教相当盛行。至于为什么二人不在麟州出家,而选择府州、保德?可能与徐德就在此二地作官有关,和常被西夏侵扰的麟州相比,二地离西夏稍微远一点,相对安全一些。墓志所记寺院可补正县志之缺失。清代的《府谷县志》所记寺院,最早仅元代一座,《徐德墓志》说明宋代已有天宁寺。康熙《保德州志》卷2:“承天寺,在旧钟楼北,在州治东南三百步,元时建,明永乐间重修。”据《徐德墓志》,此寺早在北宋时已存在,其初名应为承天院。
3第四子“幼居学校,升为外舍生。”前面说过,边民进士之路难走,为什么武官之子中,仍有一人偏要学文?它说明了什么?值得研究。先考察一下,老四的年龄。老五“尚稚”,可能还不到10岁,老四应该比他大几岁,约在十五岁左右,即应生于宋徽宗初年。老四是外舍生,这是宋代最高学府太学的学生,共2000人,都是由各州选送上去的优秀生。以此推测,选择习文应与其爱好和特长有关。宋代太学生分三级:外舍生、内舍生(名额为300人)、上舍生(名额为100人),外舍生考试优秀可升内舍生,内舍生考试优秀升上舍生,上舍生考试优秀成进士。
如果将目光放远一点看,他的选择与所处的大气候、大环境息息相关。宋代力纠五代军阀割据之弊,坚持右文政策,扩大进士名额,录取进士数比唐代多几十倍,又大力发展教育事业,读书人更是猛增上百倍。实行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体制,尚文之风席卷全国,武将世家也纷纷弃武就文,杨将军杨弘信的第五代杨畋便考取了进士,折家将到北宋末也出了一位进士折彦质。开国大将王全斌的玄孙王诜成了驸马、画家。徐德第四子选择从文,显然受了此风的影响。换言之,徐德墓志的记载进一步证明,北宋晚期,重文之风已渗入到了低级武官的家庭。徐德墓志就是请一位上舍生张中愈写的,墓志中说道,“君之行事,余熟知之,其子有请,义辞不克,因走笔为之铭云。”说明徐德一家与这位太学生之间早有来往,老四选择上太学必然与他有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读书人社会地位比较高。一般情况下,撰写墓志铭的人与墓主人的身份相当。徐德官为从八品,是县级领导,却与太学生相当。再看,神木新出土的高世忠墓志,他是正八品的武官,比徐德略高一点,为其撰写墓志铭的是乡贡进士张仲通。所谓乡贡进士,是指已在州里的考试(乡试)过关,可以送中央参加进士考试了,中央考试录取率仅为十分之一,考上就是进士,大多数没有考上的称为乡贡进士。按其资历,相当于明清的举人,不过明清举人可以当官,宋乡贡进士不能,他只比上舍生略高一点,然而正八品官的墓志却请他写。以上说明,读书人即使不是进士、没有当官,其社会地位不低,可与县太爷平起平坐。
三、寿命。
最后,谈一下墓志记载到徐德享年七十一岁(虚岁),其后,在书写铭文时再提一句“寿逾七十人亦稀”。这种一再强调的笔法,说明在宋代能活过七十者甚少,武人更稀。这里举文武两方面的例子。北宋文臣,就人们熟知的名人,其寿命为:寇准(961—1023)63岁。范仲淹(989—1052)64岁,曾巩(1019—1083)与沈括(1032—1096)65岁。欧阳修(1007—1072)、王安石(1021—1086)、苏轼(1037—1101)均为66岁。司马光(1019—1086)68岁。宋代四大书法家除苏轼外,蔡襄(1012—1067)56岁,米芾(1051—1107)57岁,黄庭坚(1045—1105)61岁。苏门四学士,除黄庭坚外,秦观(1049—1100)52岁,晁补之(1053—1110)58岁,张耒(1054—1114)61岁。以上14人平均寿命为60.5岁。武将寿命更短,以五代至北宋末折家将为例:折嗣伦(862—911)50岁,折从阮(892—955)64岁,德扆(917—964)48岁,折御卿(958—995)38岁,折惟昌(978—1014)37岁,折继闵(1018—1052)35岁,折继祖(1020—1071)52岁,折克柔(1042—1103)62岁、折克行(约1040—1107)约68岁,折可求(约1090—1139)约50岁、折可存(1096—1126)31岁。以上10人中60岁以上仅3人,最高才68岁,30多岁的有4人,平均53.5岁。唯有北宋末南宋初的折彥質(約1084—1160)例外,大约活了77岁,比上述10人寿命都长,不过他已是进士出身的文官了。
2024年11月28日于西安
《长编》卷478、页11392元祐七年十一月辛巳(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