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京剧《穆桂英挂帅》是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等艺术家为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从豫剧移植改编的献礼剧目，是解放后梅大师唯一创排的新戏，同时也是梅大师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部经典力作。1959年5月该剧在北京人民剧场首演后连演数场。
--------浅谈京剧《穆桂英挂帅》的学、演、教
滕洛莹
京剧《穆桂英挂帅》是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等艺术家为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从豫剧移植改编的献礼剧目，是解放后梅大师唯一创排的新戏，同时也是梅大师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部经典力作。1959年5月该剧在北京人民剧场首演后连演数场。1961年5月31日，在中国科学院为科学家们演出《穆桂英挂帅》，也成为梅兰芳大师生前的最后一场演出。梅大师以精湛的表演艺术塑造了穆桂英这一角色的舞台形象。
说到这出戏，我们不得不谈及其创作背景与移植过程。1956年3月，河南洛阳豫剧团进京演出豫剧《穆桂英挂帅》，梅兰芳先生观看了这次演出后，对他的弟子马金凤说：“我演出了一辈子的‘小穆桂英’（指《穆柯寨》），但不知道你们豫剧还有个‘老穆桂英’呢！”此后，梅先生便请来他的秘书，找来豫剧《穆桂英挂帅》的剧本，并征得了马金凤的同意，最终由陆静岩、袁韵宜根据梅派艺术的风格与特色，将同名豫剧改编成京剧剧本，也正是因为这次的尝试与改编，马金凤与梅兰芳结缘，在1957年便正式拜在了梅先生的门下。
郑亦秋先生于1959年发表在《戏剧报》的一篇文章中写道：“为了排好这个戏，在紧张的排演中，梅先生又特地抽空去看了豫剧《穆桂英挂帅》的舞台纪录片和河北梆子学员们演的这个戏，梅先生在这个戏里，吸收了兄弟剧种的长处，融会贯通，用京剧的固有形式表演出来，结合得非常好，非常自然，可以说炉火纯青。”整出戏在唱腔、念白、动作、场次设计等方面结合了京剧的本体特色，并对其做了适当处理，在整个创作中也真正地印证了梅先生对于“移步不换形”这一创作理念的实践，是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的高度统一，经过打磨，最终形成了至今家喻户晓的京剧经典剧目《穆桂英挂帅》。
这出戏在创作上的一大特点是不设新腔的唱腔。梅兰芳先生晚年的演唱更加注重对剧中人物感情的刻画，抒发人物的内心情感。全剧使用西皮唱腔，在对人物的诠释上，更能表达其激昂澎湃的基调。整出剧目几乎没有设计一句新腔，唱腔虽色彩单薄、线条简洁，但表现力更加深厚，内在力量更深刻。正如国画书法中的气韵一样，意到笔随，甚至有时意到笔不到，运用到剧目中则有的地方古拙，又有些地方一笔带过，给观者带来更多丰富的想象空间。例如，“捧印”一场最后的一个唱段，唱词是：“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猛听得金鼓响号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挑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这段唱腔的板式是【西皮散板】【流水】转【散板】，其中一句“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的“忠心”二字，梅兰芳先生演唱时，用足丹田气，使用“立音”产生共鸣，唱得高可入云，表现出20年抛甲胄的穆桂英为国为民重返战场的雄心。又如，一句叫散的唱腔“我一剑能挡百万兵”的“兵”字，梅兰芳先生提高演唱力度，加重尾腔的厚度，尾音收得干净利落，展示出穆桂英在千军万马的两军阵前，奋勇杀敌的英雄气概。最后，一句金句“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的“帅”与“兵”二字，梅兰芳先生更是使用巧劲，演唱时用力一点，然后展开，体现出晚年穆桂英挂帅出征的决心与信心。
这出戏是梅先生生前创排的最后一出新戏，在一定程度上，也极大地体现了梅先生晚年的创作风格，也可以说是梅派艺术的集大成之作。单就演唱来说，唱腔的选择是刚柔并济、淡雅醇厚，在艺术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最高境界。当年首演结束后，在一片赞誉声中，梅先生却非常冷静，他在征求意见时，问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你们看像不像京剧”？梅先生一生无论是改革还是创新，都建立在尊重传统戏曲表演规律的基础上。那个时候梅先生提出的“移步不换形”沿用至今也可以理解为我们常提到的守正创新。
《穆桂英挂帅》全剧共八场，可以说是节奏紧凑，场场精彩。其中不得不提到的经典场次当属第四场“校场比武”及第五场“接印”，也就是后来大家常说的“捧印”一折。“校场比武”一场主要突出的是两位少年——杨文广和杨金花的比武场面，既紧张又激烈，同时也不乏趣味性，属于全出戏中的“调味剂”，让人看后津津乐道。紧接着第五场“接印”可以说是整出戏的高潮点，主要以穆桂英这一人物为主，唱段动作较多，思想浮动较大。在这场戏中，最经典的当属梅大师设计的“九锤半”，可以说是经典中的经典。梅兰芳先生的表演技巧有相当一部分受益于昆曲，具有深厚的昆曲根底。此外，他还吸收地方剧种和京剧其他行当的表演技巧，从而丰富了京剧旦行的表演艺术。在创排这场戏时，梅大师一边念叨着武生戏才用的“九锤半”锣鼓经，一边比画起自己心里酝酿已久的身段。经过梅先生的精心编排，这些杨派武生的身段糅进青衣的身段组合中，加上优美的水袖组合，上下翻动，似乎又有刀马旦的影子，真正做到了融青衣、刀马旦、武生的身段于一身。梅先生精心设计的“九锤半”由大跨步、云手、水袖、圆场等动作，并结合穆桂英内心情绪的外化表现，动作大开大合的同时，又有含蓄且沉重的思考，使人物更加生动立体。这一场穆桂英身穿红帔，在“九锤半”的锣鼓声中，将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后接【西皮快板】“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一段唱，可以说是酣畅淋漓，动作娴熟且富有力度，将穆桂英的刚毅果敢、爱憎分明的女性英雄形象刻画得光彩照人，也使得晚年穆桂英的舞台形象更加丰满厚重。
不论在业界还是外界，大家对于演员是否拿捏好这一角色，都有一个比较一致的判断，那就是在穆桂英年龄感上的塑造是否得到体现。不论是观众的反馈还是专业人士的评价，我们总会听到一句“演得挺好的，就是嫩了点儿”。梅兰芳大师创排这出戏之初，也曾感慨过“他当年出道走红，排的第一出戏就是《穆柯寨》，饰演年轻漂亮、武艺高强的穆桂英，后来又排演了《枪挑穆天王》。梅先生觉得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自己也步入了不惑之年，这出戏正好符合自己现在的年龄段”。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梅大师对于这一角色在年龄上的把控是非常在意的。因此，演员实际年龄与穆桂英的这一角色的年龄是否适配，也成为这出戏能否完美演绎的关键。
我从2001年和2002年就开始与姜凤山老师学习《穆桂英挂帅》的唱腔，那时我几乎是旧帘子胡同的常客，在那里我与师傅梅葆玖老师和恩师王志怡老师有过一段快乐的学习时光。那时葆玖老师的演出很多，我主要和志怡老师学习身段，说调度，记场次，而葆玖老师则是不论多晚，演出结束到家后，只要我还未离开，就一定会单独给我说戏。那年我38岁。在学习之初，我非常激动且自信，一方面我对梅大师的这出戏喜爱至极，迫切地希望可以和葆玖老师取经，另一方面，我认为在舞台实践和教学中我有一定的基础和经验，可以将这出戏诠释好。但后来，我主动停止了这出剧目的学习，当我真正开始学这出戏后，才发现是真的难，难在对人物内心的塑造和理解，这个人物貌似在那个时候很难走进我的内心，而学戏又一定不能浮于表面，这对38岁的我来说，是一个挑战，我对穆桂英这一角色深层次的理解还不够，对于人物尺度的把控也不准确，于是我选择了停止学习。后来，在学校的支持和老师们的鼓励下，再次拾起这出戏大概是在2012年，10年过去了，那年我48岁。唱腔我还是跟随姜凤山学习，老师那个时候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但还尽他所有的精力一字一句地给我说腔，回忆起来真的是历历在目。葆玖老师和志怡老师给我说戏，记得当时葆玖老师跟我说，当年他的父亲在创排“捧印”一场时，请教了武生演员徐元珊先生，二人共同研究并借用了京剧《铁笼山》里姜维“观星”的程式动作，在展现动作力度的同时又加入了女性的柔美，结合“九锤半”的锣鼓，最后创造出这经典的一幕。但是葆玖老师也再三嘱咐我，这段戏不可展现得过于武气，一定是刚中带柔，在把握性别与年龄感的同时，也要考虑到此时人物的经历与心境。虽然穆桂英是武将出身，但人到中年大多相夫教子，也多年不上战场征战，武力一定大不如前，所以在动作的呈现上不可过于武气，既要让观众看到她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也要看到中年人正常的身体状态，那种心有余但力不从心的不甘，通过演员身段表演的呈现，也要让观众感受到穆桂英在个人与家国两者抉择时的纠结与抉择后的果断，其心理的变化和心路历程在“捧印”一场可以说是展现到极致。在这一年，通过师傅的说戏，姜老师的说腔，以及志怡老师给我加工，使我对这出戏的学习和认知有了新的提升，在艺术上的积累也有了质的飞跃，对人物的理解与把握也更加成熟了。
第三次与《穆桂英挂帅》结缘是在2017年，学院告知我要为我排演全本的《穆桂英挂帅》。当时我高兴至极，我想如果可以将自己所学在舞台上得到实践，一定是最好的检验与提升。那年我刚好53岁，与历史上穆桂英挂帅的年龄也正巧相同。我想，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一种缘分，是我与这出戏、这个角色的缘分。历经10多年间断性的学习，终于可以在舞台上完整呈现这出戏，我感到非常开心。在这次排演中，我非常感谢王志怡老师对我的指导，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还亲力亲为地为我说戏，从统排到演出，次次必到，我有做得不准确的地方，老师也亲自为我示范。遗憾的是这次排演整出《穆桂英挂帅》时，姜凤山和我的师父葆玖老师，没能够等到我在舞台上演出的那天。对于这出戏的学习，我永远感谢这三位老师。但我最大的遗憾也是师父葆玖老师和姜凤山老师没有能够在现场看到我的舞台呈现，是他们为我的艺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作为演员，舞台上的他们放着光芒，但作为老师，他们又是那么无私地传授着毕生的经验，这对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的我来说，有着很大的触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也成为我职业道路上最好的榜样，促我一路前行。
作为一名戏曲教师，教要大于演，但同时演又是教的最大经验，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对于《穆桂英挂帅》这出戏，我曾教过中专生、本科生、研究生，可以说涵盖了所有年级。这出戏教学的最大难点还是在于年龄感的把握以及人物内心的外化呈现。如何让不同年龄段的学生较为精准地理解与表现穆桂英这一角色，是作为老师教授这出剧目时需要一直引导和启发的。我们常说“人的悲喜并不相同”。所以作为老师，我只能尽量采用各种方式让学生们离饰演的角色“近一点，再近一点”。我会让学生们熟读剧本、多读有关书籍，多看不同先生和演员对穆桂英这一角色的诠释，甚至可以借助电影电视剧的穆桂英形象，让学生们心中的穆桂英这一角色更加立体。我也会让学生们多读一些京剧理论家关于《穆桂英挂帅》这出剧目在人物分析方面的文章，用不同的视角，尽可能地多了解一些，这对她们在塑造穆桂英这一角色时会有很大的帮助。
教授这出剧目前后加起来也有十几年了，这个过程也引发了我许多思考。梅兰芳大师的艺术毋庸置疑，但单就这出戏而言，我认为在技术和表演方面的呈现，应该并不是梅大师创作这出戏的初衷。1959年对梅先生来说最重要的两件大事就是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及创排《穆桂英挂帅》。伟大的艺术作品往往与时代相连、与人民相惜，梅大师是想借创排该戏，体现并渲染爱国主义与家国情怀，使当时的人民通过艺术产生共鸣。梅大师的思想觉悟与崇高的艺术观念，集中体现了他在思想与艺术上的高度统一。
很多人认为《穆桂英挂帅》这出剧目不宜让学生过早接触，但在我看来，梅大师的艺术传承固然重要，但在新时代，作为一名戏曲艺术的继承者、一名戏曲教师，梅大师的思想与觉悟是更应该传承的。对学生们接触这出剧目来说，从表演方面更多的可以是体验与积累，是一种后知后觉，而真正要领悟和学习的是梅大师高度的政治觉悟和深深植根于梅派的传承与创新精神。
（选自《中国戏剧》2024年第九期，作者系中国戏曲学院附中在职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