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正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这次北上榆林采风,在神木县有杨家城寻访之行,令人高 兴不已。
寻访杨家城遗址,实在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
我是个有着小小历史癖的人。近年来,常好登临,但凡遇 有历史胜迹处,则不免兴致勃然。正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这次北上榆林采风,在神木县有杨家城寻访之行,令人高 兴不已。
寻访杨家城遗址,实在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
来到塞上名城神木的当天,在主人接风的宴会上,当地的 一位歌手用电子琴伴奏,演唱了这样一首民歌:
天上梭罗什么人儿栽?
地上的黄河什么人儿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口?
什么人一去不回来?
天上梭罗王母娘娘栽,
地上的黄河老龙王开o
杨六郎把守三关口,
韩湘子一去不回来….. .
这歌声对我来说虽然耳熟能详,并且在幼年时就会歌唱但在这样的场合听了,仍感到分外亲切。于是,未待歌声远下,就大鼓其掌。歌声里提到的杨六郎,即杨家将领军人物杨业的第六子杨延昭(或杨延景,因避唐太宗八子德昭讳,改昭为景) ,其精忠报国,智勇双全,威震三关,死时,“河朔人望久柩而泣”。他的父亲杨业、儿子杨文广,均是以抵御外侮而名垂千古的民族英雄。
陪坐身边的榆林市旅游局长、书法家王亦群先生,见我兴 致甚好,就说:“神木县有个杨家城遗址,就是杨六郎的故乡,是他的祖居之地,有无兴趣作一次踏访?”有杨局长热情相邀,我当然喜不自胜,欣然应诺了。于是,次日下午,在神术县文史专家杨文岩先生的陪同下,我们一行四人驱车前往,遂有了这次愉快的杨家城探访之旅。
所谓杨家城,即唐宋时期的麟州城。自五代至宋,因杨弘 信(杨业之父)子孙杨家将数代人在此主政守城,功业显赫, 万人敬仰,民间遂把麟州城叫做杨家城了。
杨家城北距神木县城15公里,车行不多时,就可看到窟 野河东岸的古长城上,竖立着几个锥形土墩和逶迤着的残存的城墙。杨文岩先生说,这就是杨家城了。于是,我们徒步登 山,穿过覆盖着正在开着黄色小花的蒺藜的山路,来到了古城的东门,并在城下竖着的 “古麟州城遗址”碑前合影。然后, 我们登上了东城墙,俯看古城遗址的全貌。
东城的地势比较平坦,它和西城共着一面界墙,其最高处六七丈许,俗称“高城”。说到历史,东城当是东、西、北三合一连环城中最古老的了。追溯到古城的历史,从史料我们得知,唐置麟州,设治所于新秦。而新秦正是秦汉时边防古堡,它与北面的连谷古镇(即今天的黄羊城古遗址) , 都是秦昭襄王时所修长城上的纯军事要塞,距麟州设城时已过去了千年。被民间称为杨家城的古麟州城,建置于唐开元十二年(724年) ,两年后州废,天宝元年(742年)复置,正式划定地域。“割胜州连谷、银城两县置麟州”。至乾元元年 (758年) ,常住人户已达到“户二千四百二十八,口一万九百三”,进入了它的鼎盛时期。五代入宋,麟州隶归河东管辖, 战火连年,少有宁日,以致元初城毁州废,其历经五百余年。
作为一个毁废的古城,杨家城在寂寥与无奈中已经度过了七百余年。但即使如此,时至今日,它的城垣轮廓仍清晰可 辨。它西临悬崖峭壁,北界草地沟河,南接峻岭沟壑,只有东面连着大山,形势非常险要。总的来看,城随起伏的山势而建,略呈长方形,东西长约三百米,南北长约一千多米。因历经多次攻守破坏,随毁随建,每建必扩,最后使城垣面积扩大了四倍,形成了后来的三座城池相间相通的三连环格局。东城为民居,西城为官军衙署,即军府帐殿所在,人称紫锦城。紫锦城南面,地名百草坪,曾是练兵演武的教场。北城是随山延伸扩建而成,下有深井、浅井各二口。据当地人说,两口深井均达四十五丈(即一百六十余米) ,与山下的窟野河相通。
面对杨家城遗址的如此格局,首先令人想到的是,它虽然是一座州城,却显然又是一个一切为了防御固守的据险而筑的军事寨堡。它的易守难攻是一目了然的。欧阳修在《论麟州事宜疏》中,称其“城堡坚完,地形高峻,乃是天设之险, 可守而不可攻。”其实,按常理,作为一座州城,建筑在森林茂密、土地肥美的窟野河两岸的兔毛川上,那该多好。马载驼运,水送车行,肯定要方便许多。但主事者却选了这么个险峻的山岭筑城,其原由是什么呢?当然是为了防御敌国的侵扰。可以说,麟州城数百年的历史,就是一部侵扰和反侵扰的历史。
查阅《神木县志》及有关史料,我们得以知晓麟州建置之缘由。
唐开元九年(720年) 4月,突厥人康待宾率众于兰池州反唐,得到了宁夏东南部以党项羌为主的游牧部落的响应,很 快就占领了盐、绥、银、夏、胜、丰六州,并据长泉县自称都 护。于是京师震动,玄宗即派张说率兵讨伐,遂平定之。后玄 宗采纳张说的建议,为有效地管理该地区的“杂胡”,遂割胜州的连谷、银城并新秦三县而设置了麟州。此后,由唐至宋, 边城孤悬的麟州,连年战火不息,城池多次陷落。史载“吐蕃二万寇银、麟州”“吐蕃又陷麟州”“吐蕃陷麟州,杀刺史郭锋,夷其城廓”“夏州节度使李彝殷合蕃汉之兵四万抵麟州” “北汉侵麟州”“李继迁攻麟州”等等,一路下来,不绝于史书。
如此看来,杨家城不愧为一座在战火硝烟中傲然屹立的城市。它生而死,死而复生,像涅槃的火中凤凰,给后人留下多 少悲壮与辉煌。
如今,尽管只留下了一片废墟,千百年后登临凭吊的我 们,还是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它那雄奇险峻之美。
现在,让我们重点游览一下它的东城。
令人感叹的是,在我们绕过一堆堆瓦砾和一段段夯土颓墙之后,我们看到了保存得相当完好的当年知郡主办公的帐殿遗址的方形地砖和柱石基座。站在依然平滑如镜的地砖上向西俯望,可见蜿蜒流淌的窟野河以及一河之隔的当年敌军布阵的羌山。脚下是万丈悬崖,云飞风啸,声回山谷,令人惊心动魄, 令人浮想联翩。
东城中最让人发思古之幽情的,莫过于高城上曾经招徕无 数文人墨客题诗吟唱的“红楼”了。当年的红楼,究竟是何模样,史书不详,我们只有面对仅留下的那方高高的夯土台墩,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文岩先生告诉我,他已向有关部门提出修复杨家城的设想,而第一步,就是修复红楼,因为红楼是杨家城标志性的著名建筑,先行修复,即可招来较多游客。但红楼建成什么样子,还需要各方面的专家依据史料、古建形制及周边地理位置的情形予以具体绘制。
那么,对于700年前就已声名远播的杨家城的红楼,我们 也就只能从古人的诗句中领略其壮美了。
宋相文彦博有一首七律《忆红楼》
昔年持斧按边州,
闲上高楼久驻留
曾见兵锋逾百草,
偶题诗句在红楼。
控弦挽粟成陈事,
缓带投壶忆旧游。
狂斐更烦金石刻,
腼颜多谢镇西侯。
显然,这是诗人的怀旧之作,抒写了作者当年奉旨持斧节 巡察麟州,久驻高城题诗红楼的情形。百草坪是红楼对面练兵 的教场。缓带投壶句,表现了作者在军务之暇,与“镇西侯”等知郡官员的消闲游戏,点染出了杨家城当时将士们的另一个生活侧面。
此诗是作者收到由麟州知郡作坊刻石其诗作拓本奉寄后, 创作的一首致谢诗。可见,文彦博起码还有一首吟咏红楼的诗作,因笔者尚未查出,此处只有阙如。
范仲淹有关麟州的作品有两首。一首是《留题麟州》
宣恩来到极西州,
城下羌山隔一流。
不见耕桑见烽火,
愿封丞相富人侯。
“极西州”,即麟州。就北宋的疆域来看,麟州处在西北边陲位置。因为只隔着一条窟野河的对面的羌山,就是西夏的 领地,作者登上麟州高城,近在眼前的只有兵戎厮杀和军事设施,不见农人耕耘收获,故勉励边吏要以人民生计为重,做一 个为官一任,为富一方的好官。所谓 “富人侯”,即“富民侯”。汉武帝时,为使百姓殷实,特意把丞相封为富民侯,此处借用。
另一首是《渔家傲·麟州秋词》。:
塞上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障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秋天来了,塞上一片肃杀的景色,大雁列阵南归,千山万壑回荡着鼓角之声。在呜咽的羌管声中,作者彻夜无眠,戍边的将士又添了多少白发,又洒下多少思乡思归的泪水呀!
范仲淹的这一诗一词,虽说在字面上没有提到红楼,但我 们可以说,它们极可能也是题写在高城红楼的墙壁上或者在红楼凭吊之后的抒怀之作。
还有一首无名氏的《边夜闻笛》。
横笛吟山调夜高,
羁人一听泪盈袍。
如闻塞曲多凄切,
但起乡心太绎骚。
铁岭任教山溜下,
巴州不算峡猿号。
楼中依韵何时再,
风雨灯前看宝刀。
这首抒发羁旅愁思的七律中,提到了红楼,但所谓“依韵”,即唱和赋诗。那么,作者是与哪一位前人或同僚唱和的呢?是文彦博、范仲淹,还是司马光呢?不得而知了。
当年的羌管、横笛,我们无缘听到了,当年的烽火、宝刀,我们无缘看到了。然而,从诗人留下的吟哦中,我们却可以领略到“极西州”杨家城的况味,这也使我们感到快慰。
我们在杨家城那虽然颓败却气势雄浑的雉堞下踯躅感叹、驻足凝想,久久不愿离去。
山风拂面,香气袭人。放眼望去,却见四周凡是宜于耕植 的山地,都展现出一片片即将成熟而等待收获的庄稼。一垅垅洋芋涌动着一层层蓝蓝的小花,一畦畦豌豆鼓起了繁密的荚角,在风中挥洒着芳香。颓墙下,堆垒着一些枯干了的秸杆,我以为是苎麻,文岩先生说,不,那是向日葵的废秸。他又说,去年,这儿种着的是一大片向日葵,金灿灿的,特别好看呢。
夕阳中,我们仍从杨家城遗址的东门下山。行不数步,但 见城门的瓮城残缺处,有一段丈把高的用略呈规则状的石块垒砌而成的后人补墙。文岩先生说,那些垒墙的石块,都是当年用以防御敌人攻城时的备用武器,可以叫做石雷吧。听他如此说,我不免近前凝望、抚摸,心想,当年用以御敌的石块,虽 然当时未派上用场,却甘愿在此默默坚守了近千年岁月,也实 在令人感慨。
我们走下一个缓缓的土坡。朝左方看去,杨柳丛中,现出 一户户人家。文岩先生说,这儿就是杨城村。柳阴下,一位 70多岁的老农正在小憇,见我们从山上下来,即起身相迎。从交谈中,我们得知他是好几辈住在杨城村的杨氏后裔。他家共有四孔石窑,窗明几净,清净幽雅,墙上贴着几幅明星照片,平添了几分喜庆之气。不一会,老人的孙女也过来与我们见面。她16岁,穿一身牛仔服,言谈举止,显得落落大方。 她刚从神木城参加完高中考试归来。我们询问她的考试成绩, 她说,差得很,怕考不上。又说,万一不被录取,明年再考呗。话未落音,却转身离去,给猪栏中嚎叫着的猪仔喂食去了。
据介绍,位于杨家城遗址东面的杨城村,现共有200余户 村民,绝大多数都是麟州杨氏的后裔。据说,元初屠城之日, 他们的祖先四处逃亡,流落到了全国许多地方。及至清代以后,才又从各地返回祖籍。这里虽然山高坡陡,干旱贫穷,但 故土难离、祖脉难舍呀!
这天晚饭时,我向来自西安的一位朋友介绍文岩先生说:“这位杨老师, 68岁了,但上山过沟,健步如飞,不愧是杨家将的后代!”不料,文岩先生更正说,准确地说,是古麟州城杨门的后代。为什么呢?因为,杨家将的称谓,是历史上已经典型化、概念化了的具有特定含义的名称。它是北宋抗辽御夏戍边的杨业祖孙三代,以及包括孟姓、焦姓人物在内的杨家军将领的泛称,不必包括麟州杨家的家丁家将和远代的后世子孙。”又说“要说和杨家将的主要人物具有血缘关系,那倒不假。正因为这份机缘,我才感到有责任对于杨家城、杨家将做些力所能及的研究工作呢!”说罢,他从随身携带的小包中,取出了几本他的著作送我,其中一本就是去年6月印行的《古麟州与杨家将》。
交谈中,他还谈到杨家城多年来的出土文物及古建残片的情形。1969年,曾出土有镌刻着杨家字样的一副金带,可惜被村民折成数段,当做黄金卖给了银行。另外,具有一定文物价值的砖瓦残片、绸纹瓦片、瓷罐及残片,宋代酒具及马具饰 品,均多有发现。另外,铸有“淳化元宝”、“天圣元宝”、“元丰元宝”、“崇宁元宝”、“政通元宝”字样的铁铸、铜铸钱币,尤其是宋徽宗时铸造的“崇宁元宝”和“政通元宝”更是随处可见。即是现在,细心的游人也常常可以从土层中随意检到。文岩先生在对己往许多文物流失的痛惜之余,意在红楼修复之后,则一定要在其中辟出专室,用以陈列已发现、收存和未来发掘出土的有价值的文物。由此也足见他对于建设家乡文物旅游景点的拳拳之心。
我祝愿他的设想得以早日实现,使千年前的著名边城古 寨,在西部大开发的春风中重展雄姿,以它独具的神奇魅力, 招来四面八方的游人。
杨家城的顰鼓声远去了,兔毛川(今城川)则竖起了一 幢幢彩楼华厦。
神木县的年轻的建设者们,在开拓新生活的同时,也一定会掉过头去告诉先辈,告诉为家乡赢得了声名的杨家将士说: 你们将会与家乡一样,在新的时代里大放光彩。
我听见沉寂千年的塞上名城杨家城,在霞光中的低回的歌声。
杨家城,作为“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 右持灵夏之冲”的边陲要塞,在很长的一段历史中,是西北地区许多少数民族与汉族频繁交往的重镇。在这里,既有兵戎相见之时,也有交好互利之日,既有干戈之相向,又有玉吊之互赠,炊烟袅袅相融,乡曲悠悠竟绕,为我们华夏大家庭绘制了一幅壮阔、凄美而绚丽的各民族大融合的画图。
杨家城,见证了这一切。
杨家城,从废墟中醒来吧,让我们听听你那古老而年轻的 歌。
作者:党永庵
(作者供职于陕西省乐团 歌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