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戴应新
一九七八年八月,本人初访麟州城,在杨城村几户居民院落的瓦砾堆中,发现宋代铭文墓砖五方。因无工具,未能拓墨存证;天气又阴沉有雨,照相曝光不足,字迹莫辨。不过,我作了详细记录,兹据以整理发表,供研究杨家将与宋史的同志们参考,亦可见大宋与西夏对峙最前线的边寨名城——古麟州雪泥鸿爪之一斑。
戴应新
一九七八年八月,本人初访麟州城,在杨城村几户居民院落的瓦砾堆中,发现宋代铭文墓砖五方。因无工具,未能拓墨存证;天气又阴沉有雨,照相曝光不足,字迹莫辨。不过,我作了详细记录,兹据以整理发表,供研究杨家将与宋史的同志们参考,亦可见大宋与西夏对峙最前线的边寨名城——古麟州雪泥鸿爪之一斑。
这五方铭文墓砖,计大观三年者三方,政和三年、六年者各一方。均为细泥质灰陶长方形,很规正,火候较高。砖正面纵向镌刻铭文三行,右起竖读,首行沿右长边刻字,记年、月、日;末行沿左长边,记死者姓名、来源及仵作人;中间一行字数较少而字体略大,且高出于左右行一或二字,记时辰、编号。
从铭文的粗率随意、死者身份,文意语气等,判定它们都是出自漏泽园的遗物。
第一号砖长47,宽26,厚5.5厘米,有铭文25字:
“大观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丙寅第二十二号,
无人识认遗骸一副。”
此砖为无人认领之遗骸而作,死亡已久,则其葬地必为政府专为穷人设立的丛葬之所漏泽园无疑。
漏泽园是宋政府创设的社会福利救济机构,凡无主尸骨及家贫无葬地者,由官家丛葬于此。据宋徐度《却扫编》卷下:“漏泽园之法起于元丰(1078—1085)间。初,予祖以朝官为开封府界使者……四望积骸蔽野,皆贫无以葬者委骨于此。意恻然哀之,即具以所见闻,请斥官地数顷以藏之,即日报可。神宗乃命外祖总其事。”
《宝庆四明志》记载的“制府两司仓场库务并局院坊园等”。其中的局、院、坊、园便是慈幼局——收养弃婴的机构;居养院——收留贫乏不能自存之人的福利养老院;安济坊——收治贫病的福利医院;漏泽园——收葬孤寡、贫寒逝者的公墓。宋政府建立的这一套社会福利体系,基本涵盖了人“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病有所医,死有所葬”的几个层面。
“大观”乃徽宗在位二十五年使用的七个年号之一,排序第三,共四年。大观三年当公元1109年,丙寅即凌晨3—5点钟。
宋政府收葬无主尸骨,编号刻铭,郑重其事,凸显其对“人”的尊重。就环境卫生而言,又何尝不是很有意义的善举呢!
太阳升起前埋葬无子女穷人之俗,流传很久。我儿时村中一乞丐老汉死了,人们于天不亮便张罗着埋葬他,颇为诧异,读此砖铭,方知其源有自。
第二号砖长33,宽16,厚5厘米。铭文为:
“大观三年十一月□日收军
孝字号
人崔福尸首。仵作人刘青埋。”
第三号砖长宽与铭文格式,同二号砖。为:
“大观三年十二月十二日收贺
竭字号
(葬)尸首。仵作行人刘青埋。”
“字号”本指北宋皇宫的采买机构。宋魏泰《东轩笔录》卷八:“京师置杂物务,买内所需之物。而内东门复有字号,径下诸行市场,以供禁中。”麟州边城,战事频仍,有常驻军四千余人[1],供需紧张,朝廷当不至于在这里设置采买物什的派出机构。显然,字号者,商家字号也,犹如现今标榜的老字号,寓有大名牌、有诚信、无伪货之意。军孝字号和贺竭字号,殆为二商家的招牌名号而已。不过军孝字号有—军字,是否与军需采买有关呢!
二号砖尸主崔福,三号砖主无名,他们生前分别系军孝字号与贺竭字号雇工,极贫,无葬地,归宿于漏泽园才得入土为安。
二、三号砖记尸源均用一动词“收”字,乃收集、收取,接收意,这正是漏泽园的职司所在。


三号砖“ 尸首”, 即葬字俗写,我印象中“ ”字曾见于汉简和汉石刻。因本人退休多年,寒舍藏书不多,未便查其出处,有俟博闻君子指证焉。
二号砖“仵作人刘青埋”与三号砖“仵作行人刘青埋”为同一人,二号砖漏刻“行”字。古时官府中检验死伤的差役及代人殓葬为业的人称仵作。仵作行人简称行人,顾名思义就是仵作行业中人。宋人文献常将吏人与行人并列,如宋慈《洗冤录》卷一:“其事状难明,定而失当者,杖一百。吏人、行人一等科罪”。吏人泛称官府中办理文书、簿籍等事务的胥吏或没有品级的基层小官,行人即仵作行人。吏人行人所以并列有错同罪者,因为司法调查中,他们二人分工合作,紧密配合,共同完成的。仵作勘验尸体,要大声报告创伤、部位、大小、形态、颜色,以及是否溺水、火烧、堕落等情态,由吏人一一记录、填表。那么,仵作与仵作行人在职司上又有何异同呢?
该二方墓砖铭文:“仵作行人刘青埋”的一个“埋”字,画龙点睛般的说明行人具有验、殓尸骸与埋葬入土的双重责任。换言之,即唯有仵作行人才有既验尸又埋尸的资质。仵作担当的只是行人的部分责任罢了。
宋廉布《清尊录》:“女语塞,去房内,蒙被卧,俄顷即死,父母哀恸,呼其邻郑三者告之,使治丧具。郑以送丧为业,世所谓仵作行者也”。这里郑三提供的是治办棺木、入殓葬埋的一条龙服务,其“职称”当然够上“仵作行人”了。
第四号砖长46,宽26,厚5.5厘米,铭为:
“政和三年四月二十六日,
戊辰第三十九号
安济坊送到高进”。
政和为“徽宗第四个年号,共七年,政和三年当公历1113年。戊辰为早晨7-9点钟。高进当然是尸主姓名,而非其生人。
安济坊,前已述及,乃宋廷为收养贫穷患病之人而专设的医疗救济机构。《宋史·徽宗纪》:“(崇宁元年[1102]八月)辛未,置安济坊养民之贫病者,仍令诸郡县并置”。并置者,就是命令各郡县把慈幼局、居养院、安济坊和漏泽园这四类国家救济机关一并置办,不可或缺。砖铭证明,虽居僻远穷边的麟州,福利机构也很完备,人们和内地一样享受到国家的各种福利。”
宋代不愧是我国历史上国家福利最为发达的时代,不仅远迈汉唐,而且连尔后元明清政府建立的国家救济模式,也未能超出宋朝创立的这“局、院、坊、园”的范畴,甚至在规模与管理上反不如宋代之大和精到细致[2]
第五号砖长46,宽27,厚6厘米,刻铭文24字,最末一字不清。
“政和六年(1116)九月九日
已巳第七十五号
屠户王进所使赵添□(埋)”
意为政和六年九月九日9至11点钟,园方派赵添把编号第七十五的屠夫王进所埋葬了。
铭文墓砖是穷人的墓志铭,尽管有人连姓名也没有留下来。它们无不出自工匠或仵作、吏人之手,简要直白,无矫饰、无贬抑,能客观反映社会底层穷苦人民的艰难境况与社会情态。其历史文化价值,较显贵们那洋洋洒洒、动辄数百千言的神道碑和墓志铭并不多让,应该重视。惜我来去匆匆,未能周遍咨访,否则当会有更多发现。
另外,在某户家院猪圈墙上,我看到嵌有一方墓志铭,沙石质正方形,每边长约60厘米,志面严重风化,铭文脱落,文史价值丧失。但它说明除官方漏泽园公墓外,麟州城周边还分布有富人的私家坟莹。
西城垣古井下方,下距神木至店塔公路约六七十米的陡坡上,有一小石窟,面积约2.5×3米,平顶上有宋人墨书题记:
“政和□□□□□
云骑尉□□□□”字样。
字大如拳,行书劲美。云骑尉位列十二勋官的倒数第二階。《宋史·职官九》:“勋,十二:上柱国……云骑尉、武骑尉”。
先是此前一年,我曾与神木县文化馆文物专干孙嘉祥同志约定,待统万城、银州城测绘工作完成后,接着便来测绘麟州城,也拟绘制千分之一精图,用等高线标示地貌以彰显城池的山川形势与险绝之状,为开展考古和史志研究铺路。得到馆长乔子荣、牛志国和文化局长赵承华同志热情支持,他们函电交弛,促我快来。但利用暑假前来帮我测绘的那几位朋友都在大学执教,假期届满,开学在即,他们不得不回城去了。现在,每当我展阅统万城和银州城图[3],独以麟州有缺为憾,冀此短文,弥补万一,并缅怀和告慰纯朴笃诚、笔走龙蛇、才华横溢、英年早逝的嘉祥同志。
注:
[1]《欧阳修全集·河东奉使奏草卷上》
[2] 参见吴钩《宋词背后的宋朝社会及历史变迁》、《随笔》2016.4期
[3] 拙文《统万城址勘测记》《考古》1981年3期
《银州城址考古记》《文物》198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