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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嘉锡《论学杂著•杨家将故事考信录》

2014-01-07 14:50:50 来源:杨家将文化研究会 浏览:328
内容提要:余先生,现代人,对杨家将问题的研独树一帜,成就辉煌。1963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他的《论学杂著》,“杨家将故事考信录”即在其中。

 

【按】余先生,现代人,对杨家将问题的研独树一帜,成就辉煌。1963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他的《论学杂著》,“杨家将故事考信录”即在其中。此书一经出版,立即引起学术界的广泛注意。陕西师范大学史念海教授见到后,认为这本书对杨家将事“搜罗宏富,考证精辟”。后来(20世纪70年代)在我向史公求教杨家将问题时,他首先把这本书推荐给我。我读后,深感自己知道得太少。身为杨家将故里的人,身为麟州杨氏家族的后代,由此而奠定了我以后一直投身神木地方史的探讨和杨家将问题的学习。

今天,神木当地对杨家将问题关注的人越来越多。从官方说,十多年来,由乔振民副县长孤军奋战,已经发展到现在既有组织(县上成立了杨家将文化研究会)又有了得力的领导人(除了乔振民之外,又有杨国伟、杨自力、马安亮等多位县级干部)参与;从民间讲,20世纪80年代以来,当地对杨家将问题仅有个别人关心,现在已发展为许多人研究此事。上自领导,下至群众,如今一致公认开发杨家城是带动神木旅游事业发展的一张最能敲得响叫得亮的文化品牌。所以,余氏此著和欧阳文忠公的《杨琪墓志铭》一样,是研究杨家将问题十分珍贵的资料。因此,我怀着同样敬仰的心情,先把余氏《宋史·杨业传》索隐,推荐给读者,以便大家共同来分享余先生为我们创造的研究成果。

 

《宋史·杨业传》索隐

余嘉锡

 

杨业,并州太原人。

隆平集卷十七。云:“杨邺,或曰继邺,麟州人。”续资治通鉴长编四库馆重编本卷九。云:“继业,本名重贵,姓杨氏,重勋之兄,幼事北汉世祖,遂更赐以姓名。”案:杨业之名,诸书皆作“业”,隆平集独作“邺”,疑误也。通鉴称业父信为麟州土豪(见后)。则业固当为麟州人。北汉刘崇,尝以其子承钧无子,婿薛钊生子继恩,钊死,妻后适何氏,生子继元,并命承钧养为子(见新五代史卷七十东汉世家。)又有刘继忠,亦承钧之养子(续长编卷九称继忠为孝和弟养子,弟字疑误,太平治迹统类卷三作幸和帝养子,今从之,十国春秋卷一百零六亦以继忠为睿宗养子,睿宗孝和皇帝者,承钩谥也。)崇赐业姓名为刘继业,盖养为诸孙,由此移家太原,故东都事略卷三十四。及宋史,遂以业为并州太原人。业不知以何人为父。考承钧卒于宋开宝元年,年四十三(见宋史卷四百八十二北汉世家)。则当生于后唐天成四年,至周广顺元年,刘崇称帝时,年才二十有三。业事崇于称帝之前,已弱冠见后。则业与承钧年相若,必不呼之为父。疑崇以长子湘阴公赟早死无后,养业为孙。十国春秋以为睿宗养子,非也。

父信,为汉麟州刺史。东都事略云:“父信事刘氏,为麟州刺史。”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一。云:“广顺二年十二月,初,麟州土豪杨信自为刺史,受命于周,信卒,子重训嗣,考异曰:“崇训,或作崇勋,世宗实录作崇勋,后盖避梁王宗训改名也。”胡氏注云:“案考异,则重训当作崇训。”以州降北汉,至是为群羌所围,复归款,求救于夏府二州”。又卷二百九十三。云:“显德四年冬,十月,北汉麟州刺史杨重训举城降,注云,太祖广顺二年,杨重训以麟州归款中间必又附北汉也。以为麟州防御使。”案:杨信之据麟州,不知何时,通鉴追叙之于广顺二年,其时重训已早嗣立,则信之受命于周,当在广顺元年,其据麟州,必在天福乾祐以前矣。以东都事略及宋史互证,信之尝事刘氏无疑,通鉴略之耳。信子重训,本名崇训,以此推之,则业本名亦当为崇贵,其后改崇为重,盖避北汉世祖之名。重训降周后,以周汉世雠,不敢为崇讳,故世宗实录作崇勋,入宋后则名重勋,不复改,殆犹念世祖旧恩也。重勋两度叛汉,盖出于不得已,然尚有礼于故君如此,况业为世祖所鞠养者乎。重勋事宋为保静军节度使,宋史虽无传,其事见于续通鉴长编卷二卷三卷八卷十卷十三。甚详,长编卷二十一,于太平兴国五年书保静军节度刘遇,盖重勋已卒。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七十七。疑重勋为列传第三十二之并州人杨美,因谓美与业盖昆弟行。钱氏非不见李焘书者,乃指甲为乙,何其谬耶?

业幼倜傥任侠,善骑射,好畋猎,所获倍于人,尝谓其徒:“我他日为将用兵,亦犹用鹰犬逐雉兔尔。”弱冠事刘崇,为保卫指挥使,以骁勇闻,累迁至建雄军节度使。

谓其徒,隆平集作谓其昆弟。案:业以何时事刘崇不可知,惟业父信死后,业不得立而立其弟重训,必信死时业已不在麟州矣。业以刺史之子,何至为人乞养,且刘崇于周广顺元年始称帝,业父信亦已于是时受命于周,周汉世雠,信何以遣其子入虎口,致父子各事一国耶。此必崇为太原尹河东节度使时,信方事汉,欲结援于大邦,故送业于太原以为质子耳。及信背汉事周,业遂不得归,信死,重训以州降北汉,亦以其兄在太原故也。其后重训复降周,崇终不杀业,且养之为孙,其待业可谓至厚,宜乎感激思以死报矣。续通鉴长编记业在北汉事,自卷九至卷二十。不言为节度使,然观元人称为杨令公,则业必曾领节钺,以五代方镇,率兼中书令故也。后唐同光元年,以晋州为建雄军,见旧五代史庄宗纪及新史职方考。周广顺元年,及宋建隆三年,北汉尝屡攻晋州而不能取,见新五代史周本纪及宋史太祖本纪。未尝实有其地。业之为节度使,盖以侍卫部虞侯遥领,比特加官以赏功耳,宜长编之不书也。

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

续通鉴长编卷九。云:“开宝元年九月,继元始立,王师已入其境,乃急遣使上表契丹,且请兵为援,又遣侍卫部虞侯刘继业、冯进珂,领军扼团柏谷,以将作监马峰为枢密使,监其军,以下叙继业出身已见前。马峰至洞过河,与李继勋等遇,继勋,宋河东行营前军都部署,率师伐北汉。何继筠以先锋击破之,继筠为先锋部署。遂夺汾河桥,薄太原城下。”又卷十。云:“开宝二年二月,北汉侍卫部虞侯刘继业、冯进珂,屯于团柏谷,遣牙队指挥使陈廷山,领数百骑来侦逻,会李继勋等前军至,廷山即以所部降,继业、进珂知寡不敌众,亦领兵奔还晋阳,北汉主怒,罢其兵柄,继勋等遂围城。”又云:“三月丁未,命李继勋军于城南,赵赞军于西,曹彬军于北,党进军于东,为四寨以逼之,北汉人乘晦突门,潜犯西寨,赵赞率众与战,北汉人乃退,刘继业复以突骑数百犯东寨,党进挺身逐继业,麾下数人随之,继业走匿壕中,北汉兵出援之,继业缒入城,获免。”又云:“五月,太原围急,郭无为北汉相。谋出奔,因请自将兵夜击王师,北汉主信之,选精甲千人,命刘继业、郭守斌为之副。已而风雨晦暝,无为行至北桥,因驻马召诸将,而刘继业以马伤足,先收所部步兵入城矣,守斌迷失道,无为不能独前,亦还。”又云:“六月,契丹遣其将南大王来援,屯于太原城下。刘继业言于北汉主曰,契丹贪利弃信,他日必破吾国,今救兵骄而无备,愿袭取之,获马数万,因籍太原之地以归中国,使晋人免于涂炭,陛下长享贵宠,不亦可乎?北汉主不从。”又卷十六。云:“开宝八年正月,北汉主命刘继业、马峰攻晋州,武守琦败之洪洞。”宋史卷二百六十。党进传云:“开宝二年,太祖师临晋阳,置砦四面,命进主其东偏。师未成列,太原骁将杨业领突骑数百来犯,进奋身从数人逐业,业急入隍中,会援兵至,缘缒入城,获免,上激赏之。”又卷二百七十二。荆罕儒传附其兄孙嗣传云:“嗣,乾德初,应募为控鹤卒,从李继勋讨河东,继勋择悍勇百人,嗣出行闲请行,进迫汾河,贼将杨业扼桥路,嗣与众转战,贼退,逾桥杀业所部兵千计,射中业从骑,获旗鼓铠甲甚众,业退保城。”续长编不言业扼桥战败事,略之也。案:辽史亦称继业在宋号杨无敌,见后与宋史合,而词意似不同。宋史本之东都事略,其言国人号为无敌者事略作杨无敌。北汉人号之也。业初仕北汉时事,当在路振九国志中,续长编叙业降宋事,即据九国志。今其书已不完,东汉臣传,东汉即北汉。仅存五篇,无刘继业传。他书亦不载业少年事,其战功何如不可知。至其为北汉与宋为敌,战功之可见者,如前所述而已。团柏谷之役,及从郭无为出师,皆不战而退,汾河扼桥之战,及东寨之役,皆大败仅以身免,恶在其为所向克捷哉。及观长编叙其归降事,略曰:刘继业为继元捍太原城,甚骁勇,及继元降,犹据城苦战,详见后。而不详其苦战之事,乃知业之战功湮没者多矣。虽然,北汉之与周宋,苦战二十余年,未尝克一名城,杀一大将,而谓业所向克捷,史官此言,殆非为业与宋战而发也。若夫辽史所谓业在宋,人号杨无敌者,则宋人号之也,谓其为宋捍边,无敌于辽云尔。故虽同一号,自常人观之,必疑其在北汉与在宋时不同。余尝考之,业在北汉时之号为无敌,亦指其对辽,非对宋也。何以言之?业自太平兴国四年降宋,至雍熙三年于辽战死,其间不过八年耳,而辽支耶律斜轸传,载斜轸责业曰:“汝与我国角胜三十余年,今日何面目相见。”自雍熙三年上数三十余年,当在周显德间,其前二十余年,皆业事北汉时也,而谓其已与辽角胜负,然则北汉与宋人之称业为无敌,非皆谓其无敌于辽耶?或疑北汉自刘旻开国以至继元,始终事辽甚恭,乌得有角胜负之事。不知两国虽和好,而疆场之间,岂能必无侵轶。辽史卷六。穆宗纪云:“应历年四月秋,七月,汉民有为辽军误掠者,遣使来请,诏悉归之,是岁北汉乾祐七年也。”旻方称侄受册于辽,而其民即被掠,盖边将贪功,以大侵小,辽主知而不问耳。长编载业之言曰:“契丹贪利弃信,他日破吾国,夫所谓贪利弃信者,岂独留汉使者耶。”见欧史东汉世家。侵掠之事,盖常有之,但仅偏师扰边,本非大举深入,业又骁勇善哉,故能所向克捷也。长编又言业老于边事,洞晓敌情,亦见后。敌者,辽也,老于边事者,谓业为汉守边御辽,能随事应变也。由是观之,业在北汉时,固常与辽角胜负,亦复何疑,特因欧史过求简洁,辽使又草率成书,遂致其事不传耳。业以一身当辽之兵冲,前后三十余年,未尝败衄,及陈家谷之战,为人所牵制,兵败被擒,卒能从容就义,以一死报国,此岂两宋孱将庸臣所敢望哉,宣其声名播在人口,久而不忘欤?

太宗征太原,素闻其名,尝购求之,既而孤垒甚危,业劝其主继元降,以保生聚。继元既降,帝遣中使召见业,大喜,以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师还,授郑州刺史。

隆平集云:“太宗征太原,刘继元降,得邺甚喜,授以大将军,数日,迁防御使知代州。”东都事略云:“太宗征太原,业扞城之东南面,据城苦战,及继元降,太宗闻其勇。欲生致之,令中使谕继元以招之,业乃北面再拜大恸,释甲来见,太宗得之大喜,以为左领军卫大将军,师还,除郑州防御使。”续通鉴长编卷二十。太平兴国四年八月云:“初,刘继业为继元捍太原,甚骁勇,及继元降,继业犹据城苦战,上素知其勇,欲生致之,令中使谕继元,俾招继业。继元遣所亲信往,继业乃北面再拜大恸:释甲来见。上喜,慰抚之甚厚:复姓杨氏,止名业,寻受左领军卫大将军,丁巳,以业为郑州防御使。”李焘自注云:“据国史杨业传,乃云孤垒甚危,业劝其主出降以保生聚,继元既降,上遣中使招业,得之甚喜。以为领军大将军,师还,乃除郑州防御使。制辞云,百战尽力,一心无渝,疾风靡摇,迅雷罔变,知金汤之不保,虑玉石之俱焚,定策乞降,委质请命,忠于所事,善自为谋,与九国志大不同。案:五代史,垂涕劝继元出降者,但马峰一人耳,非杨业也。若业劝降,则当与继元俱出见,何用别遣中使招乎。然当时制辞,不应便失实。又疑制辞意有所在,故特云尔。今但从九国志,更须考之。”案:郑州,即今河南郑县。新唐书卷四十九下百官志云:“安禄山反,诸郡当贼冲者皆置防御守捉使,乾元元年,置团练守捉使,大者领州十余,小者二三,大率节度观察防御团练使,皆兼所治州刺史。”职源撮要。云:“唐防御使在团练使之下,本朝升之子于上。”据此两书,防御使虽兼刺史。而其官位仅次于观察使,非寻常刺史可比。业除郑州防御使,宋史乃以为刺史,误也。据李焘自注,知宋史本传,纯本之宋国史,然谓业劝其主出降,则不甚可据,诚如李氏之言。业果劝降,何为不与继元俱出见乎。隆平集、东都事略皆删去之,是也。然李氏因此疑当时制辞便失实,则又非是。制不言其据城苦战,而言定策出降者,王言之体、不得不尔;业闻继元传天子之命,即释甲来见,则制辞所谓委质请命,善自为谋,正奖其能应诏而出,非谓其劝主出降也。国史虽误,制辞固不误,何谓失实乎。

帝以业老于边事,复迁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帝密封槖装,赐予甚厚。

代州即今山西代县,三交口当在三交城外。太平寰宇记卷四十。云:并州,为伪汉所据,至皇朝太平兴国四年平晋,移州于三交塞,阳曲县界。元丰类藁卷四十九。云:太宗既平太原,以潘美守之,隳旧州,迁于榆次,又命美镇三交,三交在城北二百里,地号故军,戎人多由此寇,美率师袭之,迁并州于三交,以美为帅焉。读史方纪要卷四十。太原府云:三交城,府北五十里。宋长编:河东有地名三交,契丹所保,多由此入寇。太平兴国中,诏潘美屯三交口,潜师拔之,美积粟屯兵,寇不敢犯。文献通考卷五十九。自注引职略云:“总管,旧曰部署,因庙讳改焉。”英宗讳曙。续通鉴长编卷二十。云:“十一月,上以郑州防御使杨业老于边事,洞晓敌情。癸巳,命业知代州。”以下与宋史同,惟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不作都部署。案:以宋史卷二百五十八。潘美传考之,时兼三交都部署者美也,业安得加都字乎。

会契丹入雁门,业领麾下数千骑,自西京而出,由小陉至雁门北口,南向背击之,契丹大败。

东都事略云:“虏寇雁门,领数百骑击之,虏众大败。”续通鉴长编卷二十一。云:“太平兴国五年,三月癸巳,潘美言自三交口巡抚至代州,会敌十万众侵雁门,令杨业领麾下数百骑,自西陉至雁门北口,南向与美合击之,敌众大败,杀其节度使驸马侍中萧咄李,咄李今本改译作多罗。擒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诲,获铠甲革马甚众。”案:业于此役才率兵数百,宋史云领数千骑,盖误。

以功迁云州观察使,仍判郑州代州,自是契丹望见业旌旗,即引去。主将戍边者多忌之,有谮上谤书,拆言其短。帝览之皆不问,封其奏以付业。

云州,在今山西大同县,石晋时已割入契丹。此遥领耳。新唐书百官志云:“开元二十年,采访处置使分十五道,乾元元年,改曰观察处置使。”通典卷十九。职官典云:“判者云判某官事,知者云知某官事,皆是诏除而非正命。”续通鉴长编又云:“十二月丁丑,以郑州防御使杨业,领云州以观察使,仍判郑州,知代州。”以下与宋史同。案:业在代州时,潘美方兼三交都部署,实为戍边之主将,此所谓忌功上谤书者,盖即美也。然则无怪戏剧小说痛恨潘美,斥为奸贼矣。

雍熙三年,大军北征,以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路行营都部署,命业副之,以西上阁门使王侁,军器库使顺州团练使刘文裕,护其军。

宋史卷五。太宗本纪云:“雍熙三年,正月己丑,知雄州贺令图等,请伐契丹,取燕蓟故地。庚寅,北伐,二月壬子,以检校太师忠武军节度使潘美为云、应、朔等州都部署,云州观察使杨业副之,出雁门。”又卷二百七十四。王侁传云:“王侁,字秘权,开封浚仪人,父朴,周枢密使。侁太平兴国初,数往来西边,多奏便宜,上多听用。四年,从征太原。九年,迁西上阁门使,以功领蔚州刺史。王师北征,命为并州驻泊都监,又为云、应等州兵马都监。”又卷四百六十三,外戚传云:“刘文裕,字以宁,保州保塞人,简穆皇后,案:建隆元年追谥祖姥赵敬为显祖,妣刘氏为简穆皇后,见太祖本纪,及宋会要第六册。即文裕祖姑也。太宗在番邸,多得亲接,后迁军器库使。太平兴国四年,车驾征太原,命文裕与通事舍人王侁,分兵控石岭关,雍熙初,徙屯三交,加领顺州团练使。”

诸军连拔云、应、寰、朔等州,师次桑干河,会曹彬之师不利,诸路班师,美等归代州。

案:自石敬瑭割十六州以与契丹,云、应、寰、朔皆弃化外,至是始暂得焉。四州并属今山西省,云州在大同县,应州即应县,寰州在今朔县东,朔州即朔县。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四。大同府云:“桑干河,府南六十里,源出马邑县洪涛山。”宋史卷二百五十八。潘美传云:“雍熙三年,诏美及曹彬、崔彦进等北伐,美独拔寰、朔、云、应等州。”宋名臣碑传琬琰集下编卷一。引实录潘武惠公美传云:“三年春,三月,美率师出西陉,与虏遇,追到寰州,破之,斩首五百级,刺史赵彦辛辽史圣宗纪作赵彦章。以城降,遂围朔州,其节度副使赵赞以城降,转攻应州,其节度副使文正宋史太宗纪及长编卷二十七均艾正。观察判官宋雄以城降。四月,下云州,斩首千级,会班师,诏美归代州。”续通鉴长编卷二十七。云:“雍熙三年,三月,曹彬复得涿州,时方炎暑,军士疲乏,所赍粮又不继,乃复弃之,还师境上,彬令所部将卢斌拥城中老幼,并狼山而南。彬等以大军退,无复行伍,为敌所蹑,五月庚午,至岐沟关北,敌追及之,当作虏。我师大败。彬等收余军宵涉拒马河,营于易水之南,李继宣力战拒马河上,敌始退,追奔至孤山。丙子,宫苑使王继恩自易州驰骑至。上始闻曹彬等军败,乃诏诸将领兵分屯于边,召彬及崔彦进、米信入朝,田重进率军驻定州,潘美还代州。”辽史卷十一。圣宗纪云:“统和四年,三月甲戌,于越契丹官名。休哥奏,宋遣曹彬、崔彦进、米信由雄州,田重进飞狐道,潘美、杨继业雁门道,来侵,岐沟、涿州、固安、新城皆陷。庚辰,寰州刺史赵彦章以城叛,附于宋。辛巳,宋兵入涿州,义顺军节度使赵希赞以朔州叛,附于宋。丁亥,彰国军节度使艾正,观察判官宋雄,以应州叛,附于宋。夏四月辛丑,宋潘美陷云州。癸丑,宋将曹彬、米信北渡拒马河,与于越休哥对垒挑战,南北列营长六七里。五月庚午,辽师与曹彬、米信战于岐沟关,大败之,追至拒马河,溺死者不可胜计,余众奔高阳,又为辽师冲击,死者数万,弃戈甲若丘陵。挽漕数万人,匿岐沟空城中,围之,壬申,以皇太后生辰纵还。癸酉,班师。”又卷八十三。耶律休哥传云:“统和四年,宋复来侵,其将范密,此人宋史未见恐有误。杨继业出云州,曹彬、米信出雄易,取岐沟涿州,陷固安,置屯。时北南院奚部未至,休哥力寡,不敢出战,设伏林莾,绝其粮道。曹彬等以粮运不继,退保白沟,案:此即长编所谓还师境上。月余复至,休哥以轻兵薄之,伺其蓐食,击其离伍单出者,且战且却,由是南军自救不暇,结方阵,堑地两边而行,凡四日,始达于涿。闻太后军至,彬等冒雨而遁,太后益以锐卒追及之,彼力穷,环粮车自卫,休哥围之,至夜,彬、信以数骑亡去,余众悉溃,追至易州东,太后旋斾。”又耶律斜轸传云:“统和初,宋将曹彬、米信出雄易,杨继业出代州,太后亲帅师救燕,以斜轸为山西路兵马都统,继业陷山西诸郡,各以兵守,自屯代州。斜轸至定安,遇贺令图军,击破之,追至五台,斩首数万骑,遂取蔚州。贺令图潘美复以兵来,斜轸逆于飞狐,击败之,宋军在浑源应州者皆弃城走。”又卷八十五。耶律题子传云:“统和四年,宋将杨继业陷山西城邑,题子从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击之,败贺令图于定安。”又耶律揩理传云:“统和五年,五当作四。宋将杨继业来攻山西,谐理从耶律斜轸击之,常居先锋,侦候有功。”又耶律奴瓜传云:“统和四年,宋将杨继业来侵,奴瓜为黄皮室乣都监,击败之,尽复所陷城邑。”案:宋实录以云、应、寰、朔之功,尽归之潘美,长编及宋史皆从之,故杨业传亦只言诸军连拔诸州,不云业也。及考之辽史,惟本纪曾云“潘美陷云州”,其他诸列传,则数言杨继业陷山西诸郡,美不与焉。盖美为主将,宋之史臣据奏报书之,故归功于美。辽人亲与业搏战,知将兵者为杨业,此其所以不同欤。业战功甚巨而美尸其名,已令人不平,及其攻下诸郡,置兵屯戍后,全师而归。据斜轸传。其后重至朔州,仅为取四州之民,本不须决战,乃为王侁辈所逼,出师未捷,以身殉之,其可惜也夫。

未几,诏迁四州之民于内地,令美等以所部之兵护之。时契丹国母萧氏,与其大臣耶律汉宁,南北皮室,辽史百官志,太宗选天下精甲三十万,为皮室军及五押惕隐,惕隐亦契丹官名。领众十万复陷寰州。

长编云:“八月,初徙云、朔、寰、应四州民,诏潘美、杨业以所部兵护送之。”以下与宋史同。辽史圣宗纪云:“统和四年,六月甲寅,斜轸奏复寰州。”又卷七十一。后妃传云:“景宗睿知皇后萧氏,讳绰,小字燕燕,生圣宗,景宗崩,尊为皇太后,摄国政。统和元年,上尊号曰承天皇太后,二十七年崩。后习知军政,澶渊之役,亲御戎车,指挥三军,赏罚信明,将士用命。”案:耶律汉宁之名,不见辽史,既言攻陷寰州,疑即耶律斜轸。但考长编,卷七十九。大中祥符五年,尝引王曾即王曾行程录。曰:“幽州有开泰寺,魏王耶律汉宁造。”而斜轸传不言封魏王,不知果一人否。

业谓美等曰:“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中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侁沮其议曰:“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文裕亦赞成之。

辽兵益盛,长编作寇锋益盛,宋会要第九十七册职官六四及第一百七十八册兵八。作贼势甚盛,当从会要。方舆纪要卷四十四。山西应州云:“大石口,州南三十里,亦与代州繁峙县接界,宋雍熙三年,耶律斜轸已陷寰州,势甚盛,杨业遇之,欲领兵出大石路,直入石碣谷以避其锋。”雍正朔州志卷三古迹。云:“石碣谷口,在州南五十里弹石山内,宋将杨业,领兵出西陉大石路击契丹,兵入石碣谷,即此。”案:鼓行而往,长编卷二十七。及宋会要均作鼓行而往马邑,考方舆纪要卷三十九。云:“唐志,西陉,关名也,在雁门山上,东西山岩峭拔,中有路,盘旋崎岖,绝顶置关,谓之西陉关,亦曰雁门关,西北去朔州马邑县七十里,南去代州三十里。”此所引唐志,两唐书地理志、元和郡县志皆未见,不知何书?据此,则雁门去马邑及代州皆甚近,业自代州出兵,故王侁欲其但趋雁门,鼓行而往马邑。宋史删去马邑二字,则所谓鼓行而往者,欲何往耶。

业曰:“不可,此必败之势也。”侁曰:“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业曰:“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令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

当为诸公先,宋会要前后两叙此事,均作当为诸公先死尔,即率帐下骑马自石峡路趋朔州。长编作当为诸公先死耳,乃引兵自石峡路趋朔州。隆平集、东都事略作非爱死也,特杀伤士卒而功不可立尔,即自石朱路趋朔州。盖皆本之宋国史而稍不同。元人修史,率意删改,去其趋朔州一句,下文忽言其将行,不知所行者究为大石路耶,抑雁门耶。叙事如此,将使读者何所考也。石朱路,盖即石峡路,方舆纪要卷四十四。云:“石峡路,今崞县石硖口也。”

将行,泣谓美曰:“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死于敌。”因指陈家谷口曰:“诸君于此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救之,不然,无遗类矣。”

宠以连帅,谓云州观察使,授之兵柄,谓云应路副都部署。非纵敌不击,当先死于敌,两敌字,宋会要均作虏,盖国史原文如此。今宋史出于元人之手,故讳言虏然长编亦作敌,则疑后人所改也。方舆纪要云:“陈家谷,在朔州南,亦南通忻,代二州之道也。”

美即与侁领麾下兵阵于谷口,自寅至巳,侁使人登托逻台望之,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美不能制,乃缘交河西南行二十里。俄闻业败,即麾兵却走。

雍正朔州志云:“托逻台,在州西南五十里,宁武阳方口西山,即宋王侁使人望杨业进战处。”契丹败走,长编作敌败走,宋会要作虏寇败走。交河,长编宋会要及太平治迹统类卷三。均作灰河。方舆纪要云:“灰河,在朔州南三里,源出宁武军山口,北流至洪崖村,伏流十五六里涌出,经城南,至马邑县桑干河。”水经注“马邑川会桑干水而注湿水”,即此河矣。

业力战,自午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遂为契丹所擒,其子延玉亦没焉。

遂为契丹所擒,隆平集、东都事略均作为虏所获,宋会要作遂为虏所擒,此亦元史臣所改。其子延玉亦没焉。长编及太平治迹统类,作其子延玉与岳州刺史王贵俱死焉。业初为敌所擒,贵亲射杀数十人,矢尽张空弮,又击杀数十人,乃遇害。宋史移王贵事于后,又为作附传,故此处删去。然长编称岳州刺史王贵者亦误,据隆平集、东都事略及宋史,贵乃淄州刺史,非岳州也。考是时尚有岳州刺史贺怀浦,与业俱死,长编删去怀浦之名,因误以其官加诸王贵,而治迹统类从之耳。宋史外戚传云:“贺令图,父怀浦,孝惠皇后兄也,仕军中,为散指挥使,太平兴国初,出为岳州刺史,领兵屯三交。雍熙三年,从杨业北征,死于阵。”宋会要第三十四册礼四十四。赙赠类,特恩加赐者,有岳州刺史贺怀浦,与业同阵殁,赐钱百贯,绢百匹,酒二十瓶,羊十五口,长编盖以怀浦首谋北伐见令图传中。以致偾军辱国,故削其名,然能与业同死,亦谈杨家将事所当知者。元杂剧开诏救忠,所谓副帅贺怀简,即是此人,但言其谋害杨业父子,则又似王侁,扑朔迷离,误人观听,故附考之于此。延玉与其父同没于阵。元杂剧孟良盗骨及开诏救忠。及小说,谓业被围时,七郎延嗣突围出求救,被潘仁美害死,即因此事而傅会,但本传后文称延浦为次子,则延玉当是长子,非七郎也。

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乃不食三日死。

因太息曰上,长编及治迹统类均有业既被擒四字,迫,长编及统类作嫉,下有逼令赴死一句。案:业言为奸臣所嫉,逼令致死,奸臣二字,实指潘美,非谓王侁、刘文裕也。考之长编,卷二十。太平兴国四年八月,命潘美为河东三交口都部署以捍契丹,是年十一月,始命业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实隶美之部下。宋之都部署,即古之大都督,实当元帅之任,但为部署,则裨将耳。长编及宋史,言业在代州时,主将忌之。潜上谤书,斥言其短。案:是时主将并无他人,实即潘美,史臣以美功名甚盛,故讳其姓名,业知为美所不容,故曰为奸臣所嫉。朔州之役,业本不欲战,王侁面责其逗挠,刘文裕亦从旁附和,而美无一言,岂非素恶其人,坐观成败乎。业不得已,乃引兵出以至于败,故曰逼令致死。美以忌功妒名,遂置国事于不顾,奸臣之目,非美而谁。不然,侁及文裕虽为护军,而实美之偏裨,侁为云应等州兵马都监,文裕率兵屯三交,皆应受美节制。美何所畏忌,不发一言耶?苏辙栾城集卷十六。有古北口杨无敌庙诗,其收句曰:“我欲比君周子隐,诛肜聊足慰忠魂。”案:晋周处,字子隐,通鉴卷八十二。云:“元康六年夏,以梁王肜为征西大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秋八月,秦雍氐羌悉反,立氐帅齐万年为帝,御史中丞周处弹劾不避权威,梁王肜尝违法,处按劾之。冬十月,诏以处为建威将军,隶安西将军夏侯骏,以讨齐万年。七年春,正月,齐万年屯梁山,有众七万,梁王肜、夏侯骏使周处以五千兵击之。处曰:‘军无后继,必败,不徒亡身,为国取耻。’肜骏不听,逼遣之,自旦战至暮,弦绝矢尽,救兵不至,处遂力战而死。朝廷虽以尤肜而亦不能罪也。”潘美时以检校太师代国公,为云、应、朔等州都部署,犹之司马肜以梁王为大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也。故子由以肜之逼周处比美之逼杨业,可谓惟妙惟肖。若谓此言实斥王侁,则侁辈不过区区一监军使,仅可与夏侯骏并论,恶得比之藩王为帅者耶?子由欲诛美以慰业之忠魂,则当宋之时,无不知美实致业于死。作杂剧小说者习闻其说,故詈美不遗余力。李慈铭不晓其故,遽以小说为悖谬,不知小说往往出于舆论,街谈巷议之言,庸可尽废乎?何面目求活耶,长编作何面目求活于异地,治迹统类作何面目求活于敌人,宋会要作何面目于虏中求活哉,惟会要为国史原文,余皆后人所改。三日死下,会要多天下冤之,闻者皆为流涕二句。宋史太宗本纪云:“雍熙三年,五月丙子,召曹彬、崔彦进、米信归阙,命田重进屯定州,潘美代州,徙云、应、寰、朔吏民及吐浑部族分置河东京西,会契丹十万众复陷寰州,杨业护送迁民遇之,苦战力尽,为所擒,守节而死。”续通鉴长编卷三十。云:“端拱二年,春正月,知制诰田锡秦疏曰:近代侯伯,各有厅直三五十人,习骑射为腹心,每出入敌阵,得以随身,后来不敢养置。昨杨业陷阵,访闻亦是无自己腹心,以致为敌人所获。”又卷四十六。云:“咸平三年,吏部郎中直集贤院田锡上疏曰:往年杨业击契丹,侯延广守灵州,人多称之,若见今节度防团刺史诸司使副中,因赏罚激劝,岂无杨业、侯延广辈,为国家立功勋也。”辽史圣宗本纪云:“统和四年,七月,丙子,枢密使斜轸遣侍御涅里底干勤哥奏复朔州,擒宋将杨继业,及上所获将校印绶诰勅。辛卯,斜轸奏大军至蔚州,设伏以待敌至,纵兵逆击,追奔逐北,至飞狐口,遂乘胜入寰州,宋将杨继业初以骁勇自负,号杨无敌,北据云、朔数州,至是引兵南出朔州三十里,至狼牙村,恶其名不进,左右固请乃行,南斜轸,伏四起,中流矢坠马被擒,疮发,不食三日死,遂函其首以献。诏详稳辖麦室,传其首于越休哥以示诸军,仍以朔州之捷宣谕南京平州将吏,自是宋守云应诸州者,闻继业死,皆弃城遁。”又耶律斜轸传云:“统和初,皇太后称制,益见委任,为北院枢密使,以下叙宋将曹彬等出兵事,已见前。斜轸闻继业出兵,令萧挞凛伏兵于路,明旦继业至,斜轸拥众为战势,继业挥帜而前,斜轸佯退,伏兵发,斜轸进攻继业败走,至狼牙村,众军皆溃,继业为流矢所中,被擒。斜轸责曰:“汝与我国角胜三十余年,今日何面目相见?”继业但称死罪而已。初,继业在宋,以骁勇闻,人号杨无敌,首建梗边之策,至狼牙村,心恶之,欲避不可得,既擒三日死。”殿本宋史杨业传考证云:“案:辽史耶律斜轸传,继业被擒,但称死罪,与宋史本传迥异,盖曲笔也。”方舆纪要云:“宋雍熙三年,杨业自应州石硖路趋朔州,与护军王侁等期会于陈家谷口,即而业与契丹耶律斜轸战败,趋狼牙村。侁不得业报,登托逻台望无所见,以为契丹败退,欲争其功,领兵离谷口,缘交河西南而进,行二十里,闻业败,即却走。业转战至暮,至谷口托逻台死焉。狼牙村,或曰即今朔州西南十八里之洪崖村。”案:方舆纪要此节,系综合宋、辽史以为文,叙事极为详尽,惟业被擒后,不食三日然后死,似非死于托逻台。雍正朔州志卷四。纪村庄,有红崖儿,卷三山川类作红崖儿村。在州东北,当即所谓洪崖村,又有狼儿村,在城西南,纪要谓在州西南十八里,则狼牙村,疑即狼儿村,非洪崖村也。辽史耶律奚低传云:“便弓马,勇于攻战,统和四年,为右皮室详稳,时宋将杨继业陷山西郡县,奚低从枢密使斜轸讨之,凡战必以身先,矢无虚发,继业败于朔州之南,匿深林中,奚低望袍影而射,继业坠马。先是军令须生擒继业,奚低以故不能为功。”又耶律休哥等传论曰:“宋乘下太原之锐,以师围燕,继遣曹彬、杨继业等分道来伐,是两役辽亦岌岌乎殆哉。休哥奋击于高梁,敌兵奔溃,谓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败于幽州。斜轸擒继业于朔州,旋复故地,宋自是不复深入,社稷固而边境宁,虽配古名将,无愧矣。”又卷八十五。萧挞凛传云:“传和四年,宋杨继业率兵由代州来侵,攻陷城邑,挞凛以诸军都部署从枢密使耶律斜轸败之,擒继业于朔州。”又耶律题子传云:“当斜轸擒继业于朔州,题子功居多。”案:辽史以继之攻山西为一大事,故大书特书不一书,史臣论赞,至以耶律斜轸之擒继业,为功在社稷,其震而惊之如此。业之威名为虏所畏服,可以想见。此元、明之人,恨宋之亡,所以盛称无敌杨令公者欤?虽然,与杨业战者斜轸及萧挞凛辈耳,而元杂剧以为韩延寿,考其姓名,不见于史,惟乾隆一统志卷二十九遵化府。云:“韩昌,字延寿,辽大都督,墓在玉田东南,旁有丰碑。字画剥蚀,仅得其时代官职姓名。”则韩延寿实有其人,流俗传闻,亦不尽无因也。毕沅续通鉴卷三十。考异云:“杨业之死诸书月日不同。宋史本纪云:‘五月,契丹十万众复陷寰州,杨业苦战力尽,为所擒,守节而死。’此因五月有岐沟之败,边属及之,其实业之死,不在五月也。东都事略云:‘秋八月,云州观察使杨业与契丹战,死之。’李焘长编契丹国志亦系其事于八月,此因八月赠业为太尉,追叙其死事这本末,非真死于八月也。辽史圣宗纪作七月丙子,枢密使色珍即斜轸之改译。奏复朔州,擒宋将杨继业。又云辛卯,色珍奏杨继业被擒,疮发,不食三日死。是辽史亦无定日,要不出七月耳。至赠官自在八月,今并书之。”案:长编虽叙此事于八月,然于上冠以一初字,明其事本不在八月也。毕氏谓业死不出七月,其说至确。史不载业年月日寿,但言弱冠事刘崇,若如余所测,事在汉隐帝以前崇未即位时,见前。则至雍熙三年。已阅三十六载,业死时年当五十余。苏颂魏公集卷十三。和仲巽过古北口杨无敌庙诗云:“汉家飞将领熊罴,死战燕山护我师,威信仇方名不灭,至今遗俗奉遗祠。”刘敞公先生集卷二十八。杨无敌庙原注:在古北口,其下水西流,案今本注无末字,此据辽史拾遗引补。诗云:“西流不返日滔滔,陇上犹歌七尺刀,恸哭应知贾谊意,世人生死等鸿毛。”苏辙栾城集卷十六。古北口杨无敌庙诗云:“行祠寂寞寄关门,野草犹知避血痕。一败可怜非战罪,太刚嗟独畏人言。驰驱本为中原用,尝享能令异域尊,我欲比君周子隐,诛肜聊足慰忠魂。”顾炎武昌平山水记卷下。云:“古北口城北门外,有宋杨业祠,业以雍熙中为云中观察使,契丹陷寰州,遇于雁门北陈家谷口,力战不支被擒,不食三日死,忠矣。然雁门之北口,非古北门口也,祠于斯者误也。”厉鹗辽史拾遗卷十四。云:“颚案古北口杨无敌祠,顾氏以为误。考刘原父苏子由二诗,在奉使时作,则祠创自辽可知。无敌忠义,感动敌境,又何论古北口之非陈家谷也。”纪昀槐西杂志二云:“杨令公祠在古北口内,祀宋将杨业。顾亭林昌平山水记,据宋史,谓业战长城北口,当在云中,非古北口也。考王曾行程录已云,古北口内有业祠,盖辽人重业之忠勇,为之立庙。辽人亲与业战,曾奉使时,距业仅数十年,岂均不知业战殁于何地?宋史则元季托克托所修,距业远矣,似未可据后驳前也。”案:业与辽人战败之处,宋史以为陈家谷口,辽史以为狼牙村,总之皆离朔州不远,不在古北口,顾氏之言是也。然古北口之杨无敌庙,建于辽人,咏于宋人之诗,绝非后人所附会。厉氏以为辽人感其忠义而立庙,不必在其战死之处。今考苏颂之诗云“汉家飞将领熊罴,死战燕山护我师”,苏子由之诗云“行祠寂寞寄关门,野草犹知避血痕”,若业实死于朔州,则安得谓之死战燕山,且其去古北口亦远矣,安得有血痕在。吾尝综合诸书而观之,业但战败于陈家谷,非死于陈家谷也。辽人曾下令军中,必欲生擒继业,见耶律奚低传。盖爱其忠勇,欲俟其屈服后重用之,如后来康保裔王继忠之比。既已阵擒其人,自必遣兵押送,致之燕京,使面其虏主。业求死不得,乃绝食自戕,经三日之饿,遂死于古北口耳。此虽不见记载,然原父子由之诗,与史何异。业既死,辽人传其首以示诸军,故有血痕之句。顾氏以为杨业之祠,不当在古北口,其殆未之忌也。纪氏引王曾行程录云:“古北口内有业祠。”考王曾此录,又名上契丹事,各书所引多删节,莫备于长编卷七十九。所载,其文但云:“过朝鲤河,亦名七度河,九十里至古北口,两旁峻崖中,有路仅容车轨,口北有铺,彀弓连绳,本范阳防厄奚契丹之所,最为隘束。”如是而已,未尝言有杨业祠,纪氏不知何以误记。且谓宋史为元人所修不可据,不知宋会要、隆平集、东都事略、续通鉴长编、太平治迹统类等书,大抵出于三朝国史,无不相同。辽史本纪所书,则出于耶律斜轸之奏报。宋史纵不可据,岂此诸书亦不可据乎?凡读古人书,当实事求是,若不参稽博考,而第以私意测之,未有不群疑满腹者也,岂独杨业一事已哉。业死后,不知曾否归葬。乾隆一统志卷十一保定府。云:“杨业墓在唐县西北一百十里,相传业战没葬此。”明释镇澄清凉山志卷二。云:“令公塔,在九龙冈,宋杨业忠死,子五郎收骨建塔。”皆傅会不足信。至元人杂剧,以为业死后,番人取其骨,悬之昊天寺塔上,尤为诞妄。日下闻考卷五十九。引元一统志云:“辽道宗清宁五年,秦越大长公主舍第为寺,既成,以大昊天寺为额。”清宁五年,即宋仁宗嘉祐四年,上距太宗雍熙三年杨业战死,七十三年矣,业之骨已朽,尚安得悬之塔上?是真齐东野人之语,而畿辅通志,卷一百七十八,于昊天寺条下,引梁清标诗,有“黄尘余霸气,白骨冷幽州”之句,并自注云:“俗传寺旧有塔,辽以贮杨无敌骨。”以戏剧之词,形之歌咏,可谓俗语不实,流为丹青矣。

帝闻之痛惜甚,俄下诏曰:“执干戈而卫社稷,闻鼓鼙而思将帅,尽力死敌,立节迈伦,不有追崇,曷彰义烈。故云州观察使杨业,诚坚金石,气激风云,挺陇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自委戎乘,式资战功。方提貔虎之师,以效边陲之用,而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猋厉,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是用特举徽典,以旌遗忠,魂而有灵,知我深意。可赠太尉大同军节度,赐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石。大将军潘美降三官,监军王侁除名隶金州,刘文裕除名监登州。”

宋会要第三十四册。礼四十四。赙赠类云:“云州观察使杨业,雍熙三年八月,北征阵殁,赐绢布各百匹,粟一十石。”案:此不知何日事,其赙赠之数,与本传不同。盖初闻业死时之所赐也。会要同卷。称凡观察使卒,赐钱三百贯,绢布各二百匹,酒五十瓶,羊五十只。业以观察使殉节,所赐绢布,乃较善终者减半,又无钱与羊酒,反不如同时阵殁之贺怀浦,见前。虽加赐粟,亦甚少,其待之之薄如此,知业此时必为人所谗谤矣。其后赠官赐厚赙,并严谪潘美等,长编叙之于八月辛亥,是月丁酉朔,辛亥为月之十五日,盖其事久而始明,是必有人为之申雪矣。否则群帅失约,援兵不前,潘美必不肯自言,帝何以知之。此中经过,诸史并不书。惟光绪十年续修岢岚州志节妇类,有杨业妻折氏,注云:“业,初名继业,仕北汉,任犍为节度使,犍为乃建雄之误。娶折德扆女,后归宋,赐姓杨。折性敏慧,尝佐业立战功,号杨无敌。后业战死于陈家谷,潘美王侁畏罪,欲掩其事,折上疏辨夫力战获死之由,遂削二人爵,除名为民。”潘美未尝除名,此误。其不及刘文裕者,以文裕本非主谋也。此书虽修于清末,然乾隆保德州志卷二。叙折氏事,所引岢岚志,已与此同,知其远有因袭,非出杜撰,揆以当日情事,必是如此,孰谓方志必不可信哉?美既陷业于生前,又欲诬之于身后,其用心不可谓非奸邪,宜乎作杂剧者增饰其罪状,欲得而甘心也。宋史潘美传云:“美独拔寰、朔、云、应等州,诏内徙其民,会辽兵奄至,战于陈家谷口,不利,骁将杨业死之,美坐削秩三等,责授检校太保。宋会要作检校太尉误。明年,复为检校太师,知真定府。未几,改都部署,判并州,加同平章事,数月卒。”名臣碑传琬琰集引实录潘美传云:“俄受诏迁四州之民于内地,会戎人奄至,与战不利,丧骁将杨业。八月,诏曰:‘忠武军节度检校太师潘美,位处殿邦,任隆分阃,总貔貅之族,执金鼓之权,昨以云、朔吏民,不忍委于戎虏,因令南徙,俾总援兵,经涂非赊,精甲甚众,不能申明斥候,谨设提防,失吾骁将,陷此生民,据其显咎,合正刑书,尚念久在边陲,累分忧寄,爰伸念旧,特示从轻,可削三资,为检校太保。’”宋史王侁传云:“侁性刚愎,以语激杨业,业因力战陷于阵,侁坐除名,配隶金州,事载杨业传。会赦移均州团练副使,淳化五年诏还,道病,至京师卒。”又外戚刘文裕传云:“从潘美北征,坐陷失骁将杨业,削籍配隶登州,事具业传。岁余,上知业之陷由王侁,诏文裕还,俄起名为右领军卫大将军,领端州团练使。逾月,迁容州观察使,出为镇州兵马部署,端拱元年,卒于屯所。”

业不知书,忠烈武勇,有智谋,练习攻战,与士卒同甘苦。代北苦寒,人多服毡罽,业但挟纩,露坐治军事,傍不设火。侍者殆僵仆,而业怡然无寒色。为政简易,御下有恩,故士卒乐为之用。朔州之败,麾下尚百人,业谓曰:“汝等各有父母妻子,与我俱死,无益也,可走还报天子。”众皆感泣不肯去。淄州刺史王贵,杀数十人,矢尽遂死,余亦死,无一生还者。闻者皆流涕。

为政简易下,长编有吏民爱之一句。俱死无益也下,长编云:“倘敌人散去,尚可还报天子者。”治迹统类作倘鸟兽散云云。案:业意欲其麾下四散逃生,故曰倘鸟兽散,尚可还报天子,此时契丹之兵甚盛,安得遽散去。今本长编,疑后人所妄改,宋史作可走还报天子,则鸟兽散之意自在其中,较旧文为优。业麾下虽尽死,然王贵贺怀浦之众,必有逃归者,否则业太息之语,对麾下之言,无人传述,史臣安得闻之耶。

业既殁,朝廷录其子供奉官延朗为崇仪副使,次子殿直延浦、延训,并为供奉官,延瓌、延贵、延彬,并为殿直。

延瓌,各本俱作延环,今从影元本。长编治迹统类均作录其子供奉官延朗等五人,及贵子二人。案:据本传业有子七人,除延玉先战死外,业殁后,朝廷录其六子,而长编只言五人者,长编卷一百三十五。载庆历三年诏书云:“荫长子孙,皆不限年,诸子孙须年过十五。”此制疑早已有之。业死时延彬年盖尚幼,故赠官诏书中,止录五人。延彬之官,盖后业所加恩。宋史卷一百五十九。选举志云:“荫补之制,枢密使副使宣徽节度使,子西头供奉官,期亲右侍禁,余属自右班殿直以下第官之。”延昭不应先为供奉官,盖其时制尚未定,延浦以下,则用节度使例也。其时尚无左右侍禁,侍禁置于淳化二年,见长编卷三十九。故延瓌等得殿直。徐大焯烬余录云:“雍熙三年,业副潘美北伐,会萧太后领众十万犯寰,业出战,死之,长子渊平随殉,次子延浦,三子延训,官供奉,四子延环,此字疑后人据通行本所妄改。初名延朗,五子延贵,并官殿直,六子延昭,从征朔州功,加保州事刺史。真宗时,与七子延彬,初名延嗣者,屡有功,并授团练使。延昭子宗保,官同州观察,世称杨家将。”案:杂剧及小说,所叙七子之名,彼此互异。大焯此条所记,延浦以下与宋史同,而以延玉为渊平,四郎初名延朗,七朗初名延嗣,则又与小说合。两小说叙七人之名亦不尽同,惟此三人及六郎延昭相同。但小说谓延嗣为潘美乱箭射死,而此谓与延昭同立功,又复不同,其实皆不可信。大焯宋末人,元初尚存,见卷首明李模题记。其言盖采自杨家将话本,未尝考之国史也。惟所载诸子次第,乃颇有据。史称延浦为次子,则延玉必是长子,延昭为六郎,则其排行必第六,故其次序如此。民间之流传亦有不诬者,此类是也。李慈铭注曰:“业娶府州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女,今山西保德州折窝村,有大中祥符三年佘太君碑,即业妻也。西北人读折间如蛇,故稗官家作佘太君,以折窝村为社家村,又傅会为蛇太君委蜕不死。”案:业妻为折德扆女,已见前所引岢岚州志。更考乾隆一统志卷一百二十二。保德州陵墓类及保德州志卷二古迹类。均有折太君墓,在州南四十里折窝村,而光绪山西通志,卷五十六陵墓门。顾不甚信,其言曰:“案:德扆守府州,屡败北汉兵,宋乾德中卒,而业是时则北汉将也,存以备考。”其意以为业为北汉之臣,而德扆与北汉为敌,疑业不应娶其女也。不知德扆在周宋之间,固屡破北汉兵。而当汉隐帝乾祐二年,固府州团练使也。见旧五代史卷一百二十五折从阮传。德扆之年,已三十有三,宋史卷二百五十三折德扆传云:乾德二年卒,年四十八。其女当亦十六七矣。业是时才弱冠,见前弱冠事刘崇句下。年龄正相当。北汉世祖以天子叔父为河东节度使,德扆方求援系之不暇,何为不可以女妻业乎?若谓德扆后业与汉为敌,汉必不复用业,则业弟重勋,亦屡叛汉,且破其兵,见通鉴及长编。汉主尚不以为嫌,何有于妻父哉!李氏所言大中祥符三年之折太君碑,从来不见著录。光绪时,高邮夏宝晋夏尝为绛县令,见之山右石刻丛编后序。作山西金石录,始列其目,今亦未见拓本。毕沅关中金石记,卷六。有折克行神道跋云,世以此碑为折太君碑,考太君德扆之女,杨业之妻也,墓在保德州折窝村,非此也。然则向来所谓折太君碑,皆出误传,夏氏殆亦沿其误欤。然毕氏考克行碑为政和六年所立,而夏氏谓太君碑立于大中祥符三年,则又似非一碑矣。疑不能明,容俟再考。蛇太君委蜕不死,今所见小说并无其文,李氏所谓稗官家,不知何书也。隆平集云:“北伐之役,曹彬岐沟之败,死者甚众,彬贬右骁卫上将军。及业陷没,潘美削官三资,时雍熙三年之春夏也。此与宋史太宗本纪,以为五月者合。是年十二月,复命刘廷让再举北伐之兵,而全军陷于君子馆,廷让马毙,三易马,始以身免。三将继衂,沿边疮痍之卒不满万计,料乡兵城守,皆不习战事,仅自固而已。深祁德州既常不守,魏博之北,凋弊为甚。”案:观辽史之论耶律斜轸,隆平集之论杨业,知辽之所以存,宋之所以弱,皆系于业之死,业之一身,有关于天下亦大矣。此所为讴歌叹息,偏于民间,久而不衰也欤。隆平集此论在业传末,故附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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