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供备库副使杨君【琪】墓志铭》

 

由于神木县是杨家将主要人物杨业的家乡，所以杨家将的历史与文化是神木地方史的当然内容。

“杨家将”忠勇爱国举世闻名，已经远超于“北宋抗辽名将”的历史概念，成为世界文化中的一种精神典范。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政治集团或群众团体，无不希望他们的部属忠于自己，杨家将的精神因此而名传中外，誉满天下。

只惜，杨家将的事，民传甚广，官史不多。特别是宋·元史乘，记载极略，且互有歧义。现在研究者主要的依据，全凭《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以及《册府元龟》、《隆平集》等史籍名著中的片言、段语。故，大多抄来抄去，一再地重复使用。不过，包括神木地方旧《志》在内，这些都是我们研究神木地方史可供参考的主要资料。除此之外，我这里就自己粗浅认识，在诸多资料中，选择以下著作推介给同行，供作重点参考。

 

欧阳修的《供备库副使杨君【琪】墓志铭》

 

这个《供备库副使杨君【琪】墓志铭》（以下简称《杨琪墓志》），它所揭示的杨家将方面的内容极其丰富。应该说，是研究杨家将问题和破解麟州杨氏家族最为可贵的资料。特别是它在保留原时代真实方面，截至目前，尚未见其他论证逾越其上。

1.作为墓志铭，此文是杨业的父亲“杨弘信”全名、真名首见于史的文字资料。

诸史所见，记杨业的父亲名，大多为“杨信”。因为要避宋太祖的父亲赵弘殷的讳，去掉了杨弘信名字中间的“弘”字。后来到了明代，史家因为北宋河东地面上出现好几个杨信都很有历史背景，所以，多把杨业父亲写成“杨宏信”以作区别。其实，杨业的父亲杨弘信生前从来没有叫过杨信，也没有叫过杨宏信。到了清朝，又出现了个乾隆皇帝名弘历，所以在神木的地方旧《县志》中，仍然以杨信或杨宏信为杨业父亲的名字。

然而，在欧阳文忠公的笔下，却能在宋时当代的墓志铭文中原名不变地为后人，给杨家，留下杨弘信的真名。尽管墓志铭碑石随坟下葬，会埋掉，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作者留文为实，对后人负责的心理态度和忠于史实的文史名家风范与人品素质。

2.明示出杨业的长次问题。

多少年来，神木地方志的编撰者，遵中国传统的“长子继位”概念，根据“杨重训嗣位麟州”，就认为他是杨弘信的长子。清·道光《神木县志》中记“杨重训宏信长子，继父职为麟州刺史”。此书新版有注云：“他书以杨业（原名杨重贵）为宏信长子。按古制，继承父职者应该就是长子。杨重训继父职为麟州刺史，当然他是长子了。旧《县志》以杨重训为杨宏信长子，以杨业为杨宏信次子，是合事理的。”岂知这样合了编撰者认为的事理，却违背了历史真实的存在。《杨琪墓志》中写得明白：“君（杨琪）之伯祖继业”而不是叔祖，这就以无可争辩的事实告诉后人，杨业是杨弘信的长子，因杨弘信逝世时，长子不在身边，故次子嗣位。

3.明示了麟州杨氏兴起的地域范围。

《杨琪墓志》中，用了两个“世以”。一个说“杨氏麟州新秦人”，“世以武力雄其一方”。既然称得上“世以”，那就是说杨家在麟州，不仅仅是在杨弘信这辈人雄起的。而是雄起一方，即在当地已经是一方的世家大户了。第二个“世以”用在“君（杨琪）生于将家，世以武显”，同样也是说，不是“一时显耀”，而是长期形成。两个“世以”均从“一贯”之意，道出了杨家在麟州，并非一年两载突发出现。麟州早就是杨家的久居之地，绝不是杨弘信这一代人才来到的地方。这不仅为我们无可争辩地肯定了杨业的籍贯是麟州新秦人，同时排除了长期以来在戏曲小说影响下，好多人凭猜测说杨家起于山西“火山寨”、“火塘寨”，以及“杨信是从山西打到麟州，驻守麟州，为州刺史”的等等误解。可见，麟州杨氏根本不需要谁来为他们另找家乡的。也许就是为了说明这一点，铭文在最后的总述词里又提到“杨氏初微自河西（不是河东），弯弓驰马跃边陲”的真确史实。

4.揭示了麟州当时当地的民俗风尚和杨弘信为什么能够成为地方“土豪”的根本原因。

在《杨琪墓志》开头就提到“新秦近胡，以战射为俗”，从而说明了杨氏在麟州起家的原因。这个原因在《资治通鉴》里也提到“初，麟州土豪杨信自为刺史”。这“初”，指的是杨弘信进入州城之前，说他已经是地方“土豪”了。既称“土豪”，那就不是“外来户”。因为成为土豪并不是三朝两日之事。所谓“土豪”，就是拥有武装的地方势力（即大牧主头人或武装大地主）。当地近“胡”（“胡”是当时对游牧民族的泛称），胡以骑射狩猎、游牧养畜为生产、生活的主要方式。而“武装”力量的出现，凭得就是“骑射”。然而，当时当地游牧民族，还需要粮食补充平日生活食用，更需防“天年”水草不足。所以耕牧之间，谁也离不开谁。有如“天地之共存，阴阳之相生，人生需水火，气候有阴晴”一样，如若顾此失彼，则天下就不能太平。也正是这种耕牧互补的生存环境，使代表中原农耕生产的杨家在麟州，既得地利又得人和，迅速成为地方农业大户。而且在晚唐中原大乱、边地失控之际，能够不失“天时”站得很稳。在州刺史折嗣伦下世，折氏地方势力东移河防后，杨弘信能迅速地填补麟州的政治空间，进驻州城，自为刺史。

5.明示出“杨家将”的事迹当时已在民间广泛流传。

历史上的许多故事，尽管在流传中，因屡加补充而变了原型，但其再传的“生存”能力，却更加兴旺。与之相反，许多官方记载的事，最终只留在档案里，少为人知。愈是民间的，愈受政治扼制的，愈能得到广传。杨业因抵抗外侵为名将，却在陈家谷遭奸贼陷害，所以才世传“其智勇号称无敌，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此文写于皇祐三年（1051），距杨业去世已65年。由此可见《杨琪墓志》提到的主要人物“皆为名将”，即指杨家将共称。他们的事迹，不仅“天下之士”（当官从政的社会上层人）甚至“里儿野竖”皆能道之。达到如此程度，当时虽未明确打出“杨家将”这张“名片”，可这张名片在民间的实际存在已显示出其在社会上的形成与影响。由此可见，南宋遗民徐大焯的《烬余录》首次让我们看到“杨家将”的提法（有人说此文虚实各半），是当时社会上已经对“杨家将”这个历史群体人物自然公认概括而有的称谓。同时也是杨家将事迹由历史过渡到文艺，具有里程碑的一次记录。

6.铭文也为我们书写明白了麟州杨氏家族属于官方的河东系或河西系，两者同时存在的历史事实。从而对杨氏在麟州“三世主政、五代连官”的历史背景给予了别人再无法争议的肯定，也为麟州城被民间称之为“杨家城”说明了原因。

7.铭文尤其对墓主人杨琪的人品素质，通过独特的尽职尽责的事例展现出来。更提到杨琪“君生于将家，世以武显，而独好儒学”，从而举高了世家家风，由论刀枪战术，转向学史书，讲法度，先后在“河东、京西、淮南三路刑狱公事”，故琪子杨畋也成为“贤而有文武才”的国家栋梁，使麟州杨氏家族后代，更显“四知堂”弘农杨氏“清白世家”之风。

总之，《杨琪墓志》正文仅630多字，却为我们说明了几十大本书也不一定能解释了的史实。因此，我认为这是欧阳文忠公给后人留下来的最有价值的历史资料和文化瑰宝。值此，我将原文试作断句，并按意分段，加标点附后，谨供同行参阅。

供备库副使杨君【琪】墓志铭

君讳琪，字宝臣，姓杨氏，麟州新秦人也。新秦近胡，以战射为俗，而杨氏世以武力雄其一方。其曾祖讳弘信，为州刺史。祖讳重勋，又为防御使。太祖时，为置建宁军于麟州，以重勋为留后。后召以为宿州刺史、保静军节度使，卒赠侍中。父讳光扆，以西头供奉官，监麟州兵马，卒于官。君其长子也。君之伯祖继业，太宗时为云州观察使，与契丹战殁，赠太师中书令。继业有子延昭，真宗时为莫州防御使。父子皆为名将。其智勇号称“无敌”，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

君生于将家，世以武显，而独好儒学，读书史。为人才敏，谦谨沉厚，意怡如也。初以父卒于边，补殿侍。后用其从父延昭任为三班奉职，累官至供备库副使，阶银青光禄大夫，爵武原伯。

李溥为发运使，以峻法绳下吏。凡溥所按行，吏皆先戒以备。而溥至，多不免，其黜废者数百人。其闻溥来，辄惶惧自失，至有投水死者。君时年最少，为奉职监大通堰，去溥治所尤近。溥尝夜拏轻舟猝至，按其文簿，视其职事，如素戒以备者。溥，称其才。

君所历官，无不称职。其后，同提点河东、京西、淮南三路刑狱公事。君叹曰：“吾本武人，岂足以知士大夫哉！然其职得以荐士，亦吾志也。”其所举者二百余人，往往为世闻人。尝坐所举一人，罚金。君喜曰:“古人拔士，十或得五，而吾所荐者多矣，其失者一而已。”

君少丧父，事其母韩夫人以孝闻。后以恩赠其父左骁卫将军，母夫人南阳县太君。初娶慕容氏，又取李氏。有子曰：畋，贤而有文武才，今为尚书屯田员外郎，直史馆。

君以皇祐二年六月壬戌卒于淮南，年七十有一。皇祐三年十月甲申，畋以其丧合慕容氏之丧，葬于河南洛阳杜泽原。

铭曰：

杨氏初微自河西，弯弓驰马跃边陲。桓桓侍中国屏毗，太师防御杰然奇，名声累世在羌夷。时平文胜武力衰，温温供备乐有仪。好贤举善利岂私，恺悌君子神所宜。康宁寿考顺全归，有畋为子后可知。

皇祐三年十月，庐陵欧阳修撰

（文见《欧阳永叙集》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