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美与杨业之死

《中国电视报》2010年12月30日载《百家讲坛》梅毅话英雄之《鲜为人知的杨家将（中）》，其中一讲是“奇冤潘美”的故事梗概。其取材于《宋史·潘美传》，潘美对赵宋王朝的功劳及忠诚，基本合符历史事实，但对杨业之死这个问题上，讲演者却一字不提，并说“民间叙事中，潘美被描写得专横跋扈，实际上他是一个谨小慎微，谨遵臣子本分”的人，“岁月黯淡了英雄，传说玷污了豪杰。从元曲开始，潘美慢慢被塑造为如今普通人心中的奸臣形象。”讲演者认为潘美本是个英雄，只是被民间传说歪曲成为奸臣，是受到“奇冤”的不公。但是，讲演者应该追究一下：潘美为什么从赵宋王朝的忠臣却在民间传说中却变成了大奸臣？讲杨家将而不讲潘美对杨业之死所应负的责任，却一味鼓吹他是英雄、忠臣，这是有违历史事实的。在中央电视台播放的“百家讲坛”，通俗易懂，影响大，给听众的知识就是杨业之死跟潘美毫无关系，他是被冤枉的英雄。事实上并非是这样的。我认为“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潘美被人民大众塑造成奸臣并非无故，而是有其原因的。其原因就是杨业的死与潘美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的。

    一，支持王侁的败军计谋

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年）宋以东西两路大军北伐辽国。东路军又分为三路并进：1，以曹彬东路为主帅，崔彦进为副出固安（今河北省固安县）。2，以米信中路为主帅、杜彦圭为副，出雄州（今河北省雄县）。3，西路军以田重进位主帅，出飞狐（今河北省涞源县）。以潘美为西路大军主帅，杨业为副，出雁门关。开战之初，各路大军都取得一些胜利：曹彬军接连收复固安、新城，并直下涿州；田重进军夺取飞狐、灵丘（今河北省灵丘县）、蔚州（今河北省蔚县）。潘美的西路军不久也接连攻取寰州、朔州、应州（今山西省应县）云州（今山西省大同市）。曹彬军至涿州后，辽国南京（今北京市）留守耶律休格（《辽史》作耶律休哥）采取疲敌战术，不与交锋，夜晚则令轻骑骚扰宋营，白天则以精锐大张声势使宋军不敢进攻，辽军则在林木草莽处设伏，切断宋军粮道。十余天后宋军粮尽，于是退回雄州以获取粮草。当曹彬部将们听到潘美、田重进军接连获胜的消息后，自以为握十余万重兵而不能有所战绩，都亟迫要求进攻争取功劳，曹彬不能控制，于是率军再次前往攻涿州。这时辽国皇帝圣宗耶律隆绪已率军驻在涿州东50里地等待，令休格与蒲领等以轻兵南下阻击宋军。贪功心切的宋军且战且进，经过四天方到的涿州（或说历战二十日到达）。时值五月，天气暑热，军士疲乏，所带的粮草又尽，只得再弃城退军。宋军退时， “无复行伍”， 士气大降。辽军乘机追击，宋军大败，死者数万人，“沙河为之不流，弃戈甲若丘陵”。东路军遭受惨重损失后，只得退回。

 潘美、杨业的西路军在攻取寰、朔、云、应四州后，北上达于桑干河。东路军败后，诸路军撤退，潘美军退回代州。辽军在打败宋东路军后，遣大将耶律汉宁为山西路兵马都统（《续资治通鉴》称辽诸路兵马都统耶律色珍，《辽史》称耶律斜轸）率十万大军直扑潘美、杨业的西路军来。辽军至安定，击败宋贺令图军，并追至五台，进围蔚州并很快将其夺取。潘美与贺令图军赶往增援蔚州，行至飞狐口被前来阻击的辽军击败（见《辽史·耶律斜轸传》），潘美急退回代州。辽军攻取寰州，在辽大军压境的形势下，浑源、应州宋军皆弃城而走。

此时潘美、杨业军的处境是很困难的，宋太宗知不可再同辽军作战，乃令潘美、杨业军保护寰、朔、云、应四州的百姓撤回内地。在辽军压境的情况下，要完成这样一个任务，也是十分艰巨的。久在边事、熟悉辽军情况的杨业，向潘美提出了一个保护四州民众撤退的最佳方案，据《宋史·杨业传》，杨业对潘美建议：“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这个建议却受到“护军”王侁、刘文裕的反对，王侁说：“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往。”他说只要宋军出雁门，敲打着鼓就可以取得胜利。刘文裕也附和王侁的意见。这当然如小儿的无知之言，杨业坚决反对道：“不可，此必败之势也。”王侁并非不懂得军事，据《宋史·王侁传》他多次领军打仗，是一员武将，当前辽宋两军的形势，他应是了解的。他出此计划，是他嫉妒杨业，不顾军队、国家的安危要将杨业逼到死地，所以他更挖苦、讽刺甚至恶毒污蔑杨业：“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前，得非有他志乎？”此话非常狠毒！杨业是从北汉投降宋的，北汉政权是依靠辽国的，王侁此话之意是，杨业若不主动出击辽军，就是想叛国投敌。在这样的硬逼的情况下，杨业只得以死赴敌，来证明自己对宋王朝的忠诚及清白。杨业虽已决心出战，还是对他们陈说利害：“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令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全军主帅的潘美，是什么态度呢？虽然文中不见有潘美的言语，但潘美显然是支持王侁、刘文裕意见的。杨业被逼只得率领所部数千人前去攻击强大的辽军，临行前直接向潘美痛陈此行的危险和他的抱负及被逼赴敌死的决心：“将行，泣谓美（清注意“泣谓美”几字）曰：‘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今诸君责业”这个“诸君”显然包括潘美。正如《百家讲坛》讲演者所说，潘美是个小心谨慎的人物，行事心细，故能躲避风险，如在宋初赵匡胤解除武将兵权时，大多数武将的兵权都被解除，潘美是唯一例外，不但没有解除兵权，反而越来越大；他手握兵权，常年在外征战，为释皇帝的疑心，他把妻子儿女留在京中府邸，即使随军的小妾生下孩子，他也把孩子送回京城，并上书皇帝，请帮助照看。可见他不是个粗人，而是考虑问题很细致周到的人。他又是一员久经沙场的武将，而且是此路军的主帅，况且在飞狐口才吃了辽军的败仗不久，难道他不清楚眼前宋辽两军的强弱形势？他完全可以阻止王侁的胡说，避免宋军将士无谓牺牲，却在听完杨业临行前语重心长的绝别话语后，不顾“朝廷令取四州民”的指示，却仍支持王侁的阴谋，坚持派杨业出击辽军，这难道不是潘美有意而为吗？难道仅仅是王侁一个人的意见吗？！说潘美是此事的主使、是后台，并不过分！

《百家讲坛》的讲演者为潘美开脱说道：潘美之所以对王侁的意见保存沉默，是因王侁是“监军”，“在宋朝，监军的地位非同一般。王侁虽然比元帅潘美官职低四极，但是，他的工作是代表皇帝监察和监督将帅的，在特殊情况下，监军还有斩杀将帅的权力。”历史情况并非如此的。有权斩杀将帅的监军是唐以前的制度，到了五代时期，就不再在军中常设监军，宋朝就干脆罢免了监军这个军中常设的官职，只是偶有差遣，其权力也下降（见张政烺吕宗力主编：《中国历代官制大辞典》第683页，北京出版社1994年版）。据《宋史·王侁传》他只是州的都监或称兵马都监，“王师北征（即此次伐辽之役），命为并州驻泊都监，又为云、应等州兵马都监。”州的兵马都监只监管州的兵马事务，他并不是潘美、杨业所率领的西路大军的军监。而且云、应、并等州处于宋辽的拉锯地带，他那个“都监”也只是顶空帽子。《杨业传》里虽称他为“监军”，是因他是州的兵马都监而使用的泛称，并非西路军的军监，所以王侁并不具备高于主帅潘美的军权。潘美不阻止王侁、刘文裕对杨业的攻击、污蔑，是他在此事上心术不正之故，而不是他无权阻止王侁、刘文裕的阴谋计划。

二，有意撤除伏兵。杨业知道此战必败，因此提出在陈家谷口设伏，以接应退下来的宋军。临行前，杨业“因指陈家谷口曰：‘诸君于此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夹击救之，不然，无遗类矣。’”  杨业从代州出发趋朔州，必经陈家谷口。陈家谷口在今山西省宁武县北的阳方口镇附近。杨业率军出发后，潘美、王侁领军如杨业要求，“领麾下兵陈于谷口”。但是他们只等了不到8个小时就撤掉伏兵。“自寅至巳，侁使人登托逻台望之，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 这段话是错误的，完全不符合当时情况的。设伏的时间“自寅至巳”，4个时辰。每个时辰两小时，最多只有8个小时，而从代州（今代县）到朔州（今朔州市）往返所需时间8个小时是不够的，更何况还要同强敌作战！实际上扬业到中午时才同辽军接

触，“业力战，自午至暮”，巳时相当于现代记时制的上午11点至12点钟。杨业同辽军“自午”方接战，是杨业军队还没有到达所要去的朔州，这边接应的伏兵就撤走了。这两州间距离所要花的时间，久于战场的潘美是心中有数的。他提前撤退，并不是“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而是“以为杨业必失败”而抛弃不顾。作为主将，在没有获得前方战事确切消息的情况下，就妄自抛弃约定解除埋伏，有这样的指挥官吗？

我们再看潘美率军撤走的路线就更清楚他是有意抛弃杨业军。潘美领军撤离谷口后，“乃缘灰河西南行二十里”。灰河是在今山西省宁武县南的一条河流，西北流汇入桑干河。陈家谷口在今武宁县北，灰河在今武宁县南，潘美率军撤走是“缘灰河西南行二十里”，是从宁武县北撤向宁武县西南。从潘美率军撤走的路线看，很清楚他们是解除埋伏而逃跑，所以出现“美不能制，乃缘灰河西南行二十里”的乱军局面。又说潘美他们“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这里“争其功”的“其”是指杨业。辽军在陈家谷北同杨业军战正酣，要同杨业争功，只能是向北进军攻击辽军，哪有背向着敌人方向朝西南退走，且一退就是达二十里之遥的？(见图)从潘美、王侁撤伏的时间和撤伏后的行走方向就明显暴露出，他们是认为杨业已失败，有意丢弃杨业军不顾的逃跑行为。

杨业所率的数千军同十万辽军力战，从中午打到天黑，且战且退，军队伤亡惨重，自己也已筋疲力尽，但终于退到陈家谷口，以为可以得救，谷中却是空空的，一个宋兵也没有了。杨业知道受骗，“即拊膺大慟，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遂为契丹所擒，其子延玉亦没焉。”杨业受重伤被俘，本可以不死的，因为握辽大权的箫太后很欣赏杨业的将才，她曾要求在对杨业交战的辽将，不要杀死杨业而要活人。所以当杨业被俘到辽后，辽人肯定会要给他疗伤，且战争中的箭伤也是不难治愈的。但杨业抱着一腔爱国忠诚之心，一定是拒绝治疗，且绝食。一个受重伤的人，是经不起饥俄乏食的，所以在绝食的第三天杨业就牺牲在辽国的牢房中（《宋史·杨业传》）。若潘美如约埋伏在陈家谷口等待杨业军到来，杨业当然不会被俘而牺牲，残余的宋军也可保全性命。

杨业当然是知道潘、王陷害他的计谋的，所以在临死前明指潘美、王侁辈为“奸臣”，“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在当时环境下，逼迫杨业的主要人物应是全军主将潘美，王侁只是将潘美的阴谋计划说出来而已。若潘美无害杨业之心，他是完全可以阻止王侁的无理攻击的；当杨业被迫率军与辽军交战还未见到杨业军退回时，宋伏兵也不会提前撤走的。所以，当宋太宗闻之此事后，将潘美官降三级。如果潘美没有罪，宋朝皇帝为何要降他的官级，且一降就是三级！所以，杨业的死是同潘美是有直接关系的，说他是主使是不冤枉他的。后来民间传说将他塑造成迫害杨业的奸臣，原因就在这里。

杨业虽是从北汉投降过来的降将，但在宋军攻打北汉时，他劝说北汉皇帝刘继元投降宋朝，使北汉顺利统一于宋，对宋建第一大功。他是一员猛将，在北汉时“屡建战功，所向克捷”，被称为“无敌将军”。宋太宗“素闻其名，尝购求之”，所以在杨业降宋后，宋军还未撤退，宋太宗就遣使召见他，宋太宗见之“大喜，以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宋太宗回到京城后，马上授杨业郑州刺史。刺史是正四品官衔。宋太宗以杨业熟悉北边辽国的情况，又任命他为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应为“部署”）。宋皇帝特别偏爱他，杨业向皇帝辞行时，“帝密封櫜装，赐予甚厚”。这样的优厚待遇，令众边将们眼红。

杨业也确实能战，不负皇帝重望。他刚到代州任时，正值辽军攻破雁门关，他随即率领所部数千人马，从小路绕到雁门关北口，从背后攻击辽军，获得大胜。因功升为云州（今大同市）观察使，仍兼任郑州刺史、代州驻泊兵马部署等职。杨业屡胜辽军，威名大振，从此以后，辽军望见杨业军的旗帜，就急忙逃窜。为了对付辽军，杨业还建立起了一套对辽作战的策略，称为“梗边策”，《辽史·耶律斜轸传》：“继业在宋以骁勇闻，人号杨无敌，首建梗边之策。”

宋朝大小戍边将领，在对北边辽国的战争中，多是败多胜少，所以杨业对辽军的屡屡胜利并得到宋太宗皇帝的嘉奖，都心中不平而生嫉妒。《杨业传》载“主将戍边者多忌之，有潜上谤书斥言其短”。潘美、王侁都是戍边的主将。《宋史·潘美传》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979年）“以美知幽州行府事”并“兼三交都部署，留屯以捍北边”。王侁在宋灭北汉后，“留为岚、宪巡检”，后又“领蔚州刺史”。岚即岚州，在今山西省岚县。宪即宪州，在今山西省楼烦县。蔚州在今河北省蔚县。都是同辽国接壤的边境州地。说不定他们就是“潜上谤书”中的“主将戍边者”人物。潘美和杨业作为正副职，长期共事。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0，太平兴国四年八月宋朝任命潘美为河东三交口都部署，十一月任宋朝命杨业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都部署”和“部署”是正副职的关系。所以，过了七年的雍熙三年（986年）宋大举北伐辽时，西路军以潘美、杨业为主、副将统兵北伐。杨业与潘美是共事多年的同事，从陈家谷口战役前潘美的态度，可以推知，他对受到皇帝特别爱戴、对辽作战屡建奇功的杨业，是怀有深刻嫉妒心的，民间传说中说他长期处心积虑设计陷害杨业，也不全是无根的。

2011年清明节，为悼念杨家将杨业牺牲1026周年而作。